《帝阙烬》琼的海

11、聘礼

　　李云舒抬眸，迎上楚昭锐利的审视，眼神没有丝毫闪避。她甚至微微侧过脸，抬手，动作从容而稳定，竟开始自行拆卸头上那顶沉重的凤冠。金钗、步摇、珠花……一件件价值连城的首饰被她不紧不慢地取下，随手放在旁边的妆台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繁复的云鬓随之散落，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颈侧。
　　楚昭怔在原地，完全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所摄。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哭闹、质问、恐惧、绝望……甚至鱼死网破的揭发。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近乎漠然的平静。
　　直到最后一件珠钗被取下，李云舒才彻底转过身，正面朝向楚昭。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华丽到刺眼的嫁衣，但卸去珠翠后，那份逼人的华贵感褪去，显露出一种清冷而疏离的本质。
　　她没有看楚昭脸上变幻的神情，目光径直越过楚昭的肩膀，落在她身后靠墙的一张宽大紫檀木书案上。那上面，除了一对红烛，空无一物。
　　李云舒站起身，嫁衣宽大的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她径直走向书案，步履沉稳，没有半分迟疑。楚昭下意识地侧身让开，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心中警铃大作，手再次按在了剑柄上。
　　只见李云舒走到书案前，俯下身。楚昭这才注意到，书案下方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李云舒的手指在暗格边缘某个位置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
　　她没有取出什么金银珠宝，也没有拿出什么毒药匕首，而是从里面抽出了一叠厚厚的、略显陈旧的纸张。在楚昭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李云舒将卷轴在空荡的书案上徐徐展开。
　　她转身，将那叠纸轻轻放在书案上，正好在两只红烛之间。烛光跳跃，照亮了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印章。
　　做完这一切，李云舒才终于抬眼，再次看向楚昭。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楚昭紧绷而警惕的身影。
　　“将军不必如此紧张。”李云舒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清冷而平稳，在这死寂的新房里格外清晰，楚昭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眼神锐利如刀：“殿下这是何意？”
　　李云舒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了然：“何意？将军是聪明人，何必明知故问？”她向前一步，离书案更近，也离楚昭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
　　“将军以为，父皇为何要将我这个在冷宫长大的‘不祥’公主，赐婚给刚刚擢升、手握北疆重兵的定北将军？”
　　她不等楚昭回答，目光扫过那叠厚厚的纸张，又转回楚昭脸上，眼神锐利如针：“是恩宠？是拉拢？还是……一道用皇家血脉编织的、最华丽的枷锁？将你，定北将军楚昭，牢牢锁在这雍京的繁华囚笼之中，让你手中的虎符金印，变成案头无用的摆设？”
　　楚昭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公主……竟如此直接地撕开了皇帝赐婚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愤怒！
　　李云舒看着楚昭眼中翻涌的波澜，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她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将军在北疆浴血奋战，从尸山血海里挣来这定北将军之位，统领三镇，节制诸军，何等意气风发？可转眼间，一纸婚书，便将你困于这锦绣牢笼。将军甘心吗？”
　　她微微倾身，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将军不必回答本宫。你的不甘，你的愤怒，本宫看得见。因为……”她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刻骨的寒意，“本宫，亦是被这皇权囚禁、被这血脉诅咒之人！”
　　“本宫姓李，却与这李氏皇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李云舒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层碎裂，那深藏的恨意终于泄露出一丝，冰冷刺骨，“我的母妃，我的外祖谢家满门忠烈，尽数死于那场所谓的‘天火’！而点燃那把火的，正是今日高坐龙椅、将你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父皇！”
　　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楚昭耳边炸响！谢家？那个被皇帝灭门的谢家？她是谢家遗孤？！
　　“将军，”李云舒的目光死死锁住楚昭震惊的双眼，如同抓住溺水者的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手中的兵权，是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挣得的，是他暂时还无法剥夺的利刃！而本宫，在这深宫冷殿苟活十载，也并非全无准备！这案上的东西，不过是冰山一角。柳相贪渎军饷、勾结外藩的证据，本宫亦有！”
　　她指向案上那叠厚厚的纸张：“将军可知，去年冬天，北疆三镇将士为何缺衣少食？为何本该运抵的粮草迟迟不至，险些酿成大祸？便是这上面的蛀虫，层层盘剥，中饱私囊！而他们背后，站着柳元清！站着那些视将士性命如草芥、视军国大事为牟利工具的蠹虫！”
　　“我们，是同一种人。”李云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是被这虚伪皇权和贪婪权贵逼到绝境的人！你手握利刃，却困于牢笼。我身负血仇，却蛰伏待机。父皇将你我强行绑在一起，想用我来牵制你，用你来困住我……这，就是他最大的错误！”
　　她向前一步，几乎与楚昭面对面，那双寒潭般的眼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楚将军，与其在这囚笼里互相猜忌、坐以待毙，不如……联手？”
　　“本宫助你挣脱这雍京的枷锁，拿回你应得的权柄！你助我……”李云舒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掀翻这腐朽的棋盘，让该付出代价的人，血债血偿！”
　　“这，就是本宫给你的新婚贺礼，将军。”她退后一步，指着那叠证据，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一份，足以让你看清敌人是谁，也足以让你相信，本宫并非你囚笼的看守，而是……你破局的唯一盟友。考虑一下？”
　　楚昭站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浇透，又仿佛被烈火灼烧。公主的话语如同惊涛骇浪，冲击着她的认知。滔天的血仇、赤裸的结盟提议……还有案上那叠可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证据……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的新婚之夜！
　　她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眼前的红烛燃烧着，烛泪无声滑落。这满室刺目的红色，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喜庆，更像是淋漓的鲜血和无尽的阴谋。
　　她看着李云舒那张苍白而绝美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眸。这哪里是什么温良恭俭的公主？分明是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修罗！
　　空气凝固了。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对峙的身影。楚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
　　“……殿下，果然……好大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