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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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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堂之上,气氛更是微妙得令人窒息。一身大红喜服的楚昭,身姿挺拔如松,立于堂中。她的新郎官装扮华贵非常,金冠玉带,明光铠虽已卸下,但那身经百战的凛冽气场却无法被锦缎完全包裹。她的目光沉静,锐利如昔,扫过满堂宾客虚伪的笑脸。
而这场大婚的主角之一——九公主李云舒,在宫人的搀扶下,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红盖头遮面,仪态万方地缓步而来。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符合皇家礼仪,但那盖头之下无人能窥见的表情,却如同深潭。
“柳相为国操劳,今日还亲临婚宴,实乃蓬荜生辉。” 楚昭端着得体的笑容,率先开口,目光却意有所指地飘向柳元清。
柳元清呵呵一笑,拱手道:“定北将军言重了。公主殿下大婚,乃国朝盛事,老臣岂敢不至?况且楚将军年少有为,英姿勃发,实乃我大雍栋梁,能亲眼见证此等良缘,亦是老臣之幸。”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笑非笑地投向楚昭,“只是楚将军久在边关,怕是不惯这京中繁文缛节。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性情娴静,日后还需将军多加体恤包容才是。” 这番话看似关怀,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楚昭的“粗鄙”出身,又暗含警告——公主是皇家的人,你需小心伺候。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楚昭感受到那话语中的机锋,正欲开口,一个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却透过红盖头传来:
“首辅大人多虑了。” 李云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冷宫传闻截然不同的沉稳,“将军为国戍边,浴血沙场,乃真英雄。本宫既奉旨下嫁,自当以将军为天。繁文缛节,不过是虚礼,岂能与将军的赫赫战功相比?” 她微微转向楚昭的方向,姿态恭顺,话语却掷地有声,直接将柳元清的机锋轻轻拨开,更将楚昭的军功抬到了最高处,堵住了悠悠众口。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柳元清脸上的笑容不变,眼底的探究之色却更深了。这冷宫公主,似乎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怯懦无知?
楚昭心中微动,这位公主殿下,反应之快、言语之得体,远超她预料。她立刻顺势抱拳,声音铿锵:“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首辅大人教诲,臣铭记于心。臣定当竭尽全力,护殿下周全,不负陛下与娘娘厚望。” 她姿态放低,却借公主之言强调了自身价值,同时向帝后表明了忠心,将柳元清可能的后续发难也暂时堵了回去。
一场无形的交锋,在公主出人意料的“配合”和楚昭的沉稳应对下,暂时偃旗息鼓。婚礼的流程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皇宫内,皇帝李启在寝殿里闭目养神,冯保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谄媚的笑意:“陛下圣明!楚昭那小子,骨头再硬,今日不也乖乖穿上了这身大红袍?您这一手‘恩威并施’,真是妙到毫巅啊!”
李启嘴角微勾,眼睛并未睁开,声音淡漠:“北疆那头猛虎,爪子太利了。封他个定北将军,是给他根够粗的骨头啃。把这冷宫里的丫头塞给他,就是给他脖子套根绳。啃骨头的时候,得让他时刻记着,绳子攥在谁手里。”
“陛下深谋远虑!”冯保立刻奉承,“九公主……性子冷僻,正好磨磨楚昭那身战场上的戾气。成了驸马,他再想回北疆统兵,就得看陛下您允不允了。这兵权,算是暂时稳住了。”
李启冷哼一声:“稳?柳元清那只老狐狸,眼珠子都快粘到虎符上了。这步棋,也是做给他看的。让他知道,北疆这块肉,朕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切就怎么切。楚昭……呵,不过是把暂时好用的刀罢了。”
终于,属于婚礼的喧嚣散尽。
凤仪宫内,皇后端坐,仪态万方地呷了一口茶,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蹙。
张尚宫为她轻轻打着扇,低声道:“娘娘,我们的人听到九公主在堂上那番应对……倒不像传言中那般怯懦。”
皇后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划过,声音平淡无波:“冷宫里熬了十年,没点心眼骨头都烂了。她今日抬举楚昭,贬低虚礼,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这位手握重兵的驸马面前,挣几分体面罢了。小聪明而已。”
“娘娘说的是。只是……”张尚宫有些迟疑,“太子殿下那边……楚昭骤然掌了北疆三镇兵权,如今又成了驸马,虽说九公主不得宠,但这层关系……”
皇后眼神微冷:“这才是关键。楚昭此人,桀骜不驯,只认军功,未必懂朝堂规矩。他今日能为了兵权低头娶一个冷宫公主,他日若有人许以更大好处……哼。太子根基未稳,北疆重兵在外,终究是隐患。陛下将他困在京中,是步好棋。”
她顿了顿,看向热闹的正堂方向:“告诉东宫那边,对这位新驸马,面上礼数要周全,该有的赏赐一样不少。但私下里,要仔细盯着。尤其是他与柳元清那边的人……更要留意。至于九公主……”皇后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嘲讽,“一个冷宫出来的孤女,掀不起什么风浪。让人看着她点,别让她仗着驸马的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或者……被人当了枪使,给太子添堵就好。让她安安分分地,做她的笼中雀。”
新房内,龙凤红烛高烧,噼啪作响,烛泪如同泣血,缓缓堆积。满室刺目的红——锦被、纱帐、地毯……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料气息,却压不住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和疏离。外间的热闹仿佛隔了一个世界,这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繁复的礼节像一层层枷锁,套在两个心怀鬼胎的新人身上。红烛高照,映着新房内一片诡异的沉寂。
楚昭一身大红喜服,却穿出了戎装的肃杀。她站在室外,身影被跳跃的烛光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脑中飞速运转着李延送回的最新密报——关于九公主在冷宫中那些年近乎自虐的沉寂,以及几处微不可查、却又指向柳相势力的模糊痕迹。楚昭静静地站着,手紧紧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剑柄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真实和力量的东西。刚才在堂前应对自如的将军,此刻独自面对这象征牢笼的新房,巨大的危机感和被操控的屈辱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红盖头下,是怎样的一个人?是监视者?是盟友?还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屋内,同样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
床榻边,端坐着一个身着繁复华丽凤冠霞帔的身影。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一双搁在膝上的手露在外面。那双手在红烛的映照下,白皙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它们安静地交叠着,没有一丝新嫁娘的羞涩或不安,稳得像两块沉在水底的玉石。盖头下的面容沉静如水,只有紧握在袖中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汹涌。
她能感受到楚昭身上传来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戒备。这个男人果然如传闻般锐利如刀。很好,越锋利,才越好用。
楚昭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香料气息呛得她胸口发闷。她抬步,走了进去,沉重的军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她在新娘子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空气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楚昭的目光落在那双交叠的玉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定在那方垂落的、绣着金凤的红盖头上。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捏住了盖头的一角。那上好的丝绸冰凉顺滑。
就在指尖即将用力掀开的瞬间——
“将军,”一个清冷、平静,如同玉磬敲击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盖头下响起,打破了死寂,“不必为难。”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浓郁香氛和凝滞的空气,直直落入楚昭耳中。没有新嫁娘的羞怯,没有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惑,只有一种近乎冰雪的冷静。
楚昭的动作猛地顿住,捏着盖头一角的手指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
盖头下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更深露重,将军戎马劳顿,早些安歇便是。”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而非自己的新婚之夜。
这异常的平静,反而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楚昭心中翻腾的惊疑和戒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警惕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她盯着那方纹丝不动的红盖头,仿佛要穿透它,看清下面那张脸孔上究竟是何等表情。
短暂的死寂后,楚昭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她不再犹豫,手指猛地用力——
“唰!”
鲜红的盖头被整个掀开,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烛火随之摇曳。
烛光瞬间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
没有想象中的低眉垂眼,没有新嫁娘的娇羞。映入楚昭眼帘的,是一张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脸。
凤冠上的珠翠流苏在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映衬着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庞。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精心雕琢。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沉静、极其幽深的眸子,如同亘古无波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跳跃的烛光,也倒映着楚昭此刻带着惊愕与审视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哀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新婚之夜的该有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