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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晓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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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俶醒来是在幽暗之处,穹顶闭塞、无星无月,四周空旷且为寒冷岩壁,角落点着的零星火盆只能照亮一隅。
  显然此非熟悉的寝宫,更非寻常居所,唯有他躺着的简单铺面仍是宫中的纹样,隔开的岩板依然坚硬,动一动便硌得人腰背生疼。
  他居然觉得疼,疼便是活着,他如何还能活着?
  有人长发广袖立在不远处,见他醒了便徐徐走近,紫袍上的星斗在微光里闪着璀璨的光。远处候着两名手持魂灯的弟子,灯盏忽明忽灭,如夜空里指引方向的星。
  李俶这才发觉身下画了符咒、布了阵法,当下便猜了个大概,撑着疲软的身躯坐起身,略一拱手:“劳驾萧宗主。”
  衍天功法独特,萧卿云虽岁逾百年却仍不显老态,依然是李俶从前见过的那副温文尔雅、推演群星的模样。他在他面前几步站定,不卑不亢地道:“萧某不敢当陛下大礼。”
  “我已终天年,再非皇帝。”李俶辞却尊称,缓顾四周,“却不知为何仍在此得见紫薇君?”
  萧卿云不置可否,身后的弟子挥动魂灯,却见四周亮起光芒,贯穿石室的金色的印文布满岩壁、最终汇到他的身下。
  “月落参横、龙隐弓坠,主星更替时异象再生。陛下的星斗并未就此黯淡,而是落到了别处。”萧卿云抬手,凭空画出一道幻影。
  那是转动的衍天仪,几处光辉、几处黑暗,原于北斗的光亮缓缓移向东南,而后经纬密布的脉络再次亮了起来、辐照山川宇宙。
  “此处乃龙脉所在。”萧卿云不急不缓的声音随着光亮再度响起,“我等监测龙脉、尽观天下之事。若推演有劫,便会出手化劫。陛下此劫罕有,悉与龙脉有关。”
  李俶听着便觉心沉,他不是不知道龙脉引出的江湖混乱,尤其是敖龙岛龙脉被斩、改天下格局风水,似乎让动荡的山川五岳迟迟难平。龙脉的灵力亦非轻易可得,源氏借寿予赵涵雅,若非尹氏从旁协助早已殒命,而尹氏秘法极难开启,一番搏命最终龙脉枯竭。贼人趁机引动伏龙钉斩断龙脉,普天之下剩余能被探知的活龙脉似乎只剩下华山和马嵬驿……
  他寿数已定,若改天命延寿,转而影响龙脉国运,实非儿戏之事。
  萧卿云看出了他的疑虑,率先摇了摇头:“陛下不用忧虑,有真龙血脉即非凡夫俗子。寻常人或可靠龙脉灵力稍强身健体,用来改寿数绝非易事。真龙血脉力量强大,活跃的龙脉则灵气过强,两者并行而不得滋养。我门人遍寻山川勘得曾枯竭未醒的龙脉几处,邀建宁王同试,终于在今夏试得两处有了反应。”
  他抬手点了两处:
  一为中原腹地终南山,脉起昆仑,与华山地脉相连、同在秦岭,钟灵毓秀,古之仙都;
  二为东南奇岭黟山,山高谷深,石怪松奇,古有轩辕黄帝在此修炼升仙,天宝年间为玄宗钦改为黄山。
  李倓带李俶离开长安自然先去了近的,可山中气候多变,终南山恰逢盛夏暴雨山洪,乱石将龙脉所在地直接堵死、灵力中断。一行人不得不舍近求远,幸得丰水期行船便捷,很快便在衍天宗门人的接应下顺利到了这里。
  这年刚好润了一个五月,李俶被放置在阵中的时候恰逢黄山仙寿六月十六,北斗横转,地灵再开。沉睡的龙脉在真龙血脉的呼唤下苏醒,滋养、壮大,集天地之灵气灌入垂死的星辰,点亮山川脉搏。
  龙脉集天地之灵气运转缓慢,活跃休眠往往亘古之久,故而强盛的王朝彼此交替要花上数百年甚至千年。此枯竭的龙脉能再度被人为唤醒,即便观天道百余年的萧卿云也难得一见。刚苏醒的微弱灵力是否能盖过早前敖龙岛崩落的影响,尚不可知。
  李俶活了下来,同时也成为支撑新龙脉运转的核心,龙脉强盛则国运可为继,让头疼异变导致李唐动荡的衍天宗稍宽了心。
  只是盛世并非易事,按星轨之象,已倾颓的国之气运在李俶此朝有所放缓,加上苏醒的龙脉似乎要花上二十年、甚至更久才能重振,故这二十多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只要龙脉不断,便能维系国之气运,一朝又一朝,待下一个明君中兴。
  萧卿云亲力亲为守住阵法,直到李俶完全醒了才向他娓娓道来。
  李俶听了却沉默良久,心思落到了旁人不易觉察的点:“敢问紫薇君,代价几何?”
  萧卿云挥手打散星辰弥散的幻象,遗憾道:“陛下恐怕此生不能再离开龙脉。”说着又转言,“不过此地山川绵延,也不必屈居此处。陛下既然醒了,当可自便。”
  萧卿云言毕欣然带人离开,李俶虽不满他的答案,也跟着站起身。
  他先前身体枯朽,死过一回竟未觉多虚弱,只是许久未动浑身疲累,再看双拳双臂似恢复如初,走动几步也未有异常,比在紫宸殿终日残喘好上太多。
  李俶心底仍有不安,来不及感叹龙脉之力的强大,忙趁着光亮熄灭前离开。
  出口不远,只是入口狭小为树木遮蔽,且通道蜿蜒曲折让龙脉难以被发现。若非古人在此建了石料拱券、嵌进山中,衍天宗即便勘得也难寻入口。
  洞外则是一处深幽林地,时已入秋,满目金翠交映,林中一左一右立着两位精神矍铄的长者。李俶扶着岩壁远观,尚未看清便被灼眼的日光照得不可视物。
  “宗主。”右侧的聂无极抱臂等得十分耐心,见萧卿云出来便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萧卿云恬静的面庞即刻浮上笑意:“师兄怎么来了?”
  “师弟不远万里亲自来此,我怎可不来护法?”
  “有劳师兄。”
  听两人一人一句说开,李俶终于看清了另一边的池清川,不及说什么,后者便拉着脸、硬着头皮给他抱拳。
  远处的叶未晓也见到了他,满脸喜悦地冲上来问安。
  李俶环视一周,终于忍不住问:“倓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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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倓助力衍天宗唤醒龙脉救濒死的李俶,又从夏天陪到入秋,终于等到兄长状态好转。近日见他呼吸平稳、脉搏强劲,似有醒来的迹象,便加紧去到新建的屋舍。
  幸好地底的龙脉藏得深却藏得不远,方圆几十里都是灵力的范畴。黟山地貌多变,人迹罕至的山林与有人烟的平原只隔了两道天堑,根本拦不住会武功的人,也就不用日日住在法阵上。且此地为江淮诸道交界,是李倓再熟悉不过的封地,比起渺无人烟还极冷的终南山,可谓是上天垂怜。
  龙脉之事需避人耳目,李倓多的是行便利的令牌和身份,又身处曾经的封地,这便联络上少林、造了文牒,直接将周围的建寺征用地全划了过来。池清川和萧卿云却说安全为上,于是高耸的楼阁图纸改成了宽阔的平房矮楼,将挖的沟渠变成了池塘,堪堪三层五进,才有今日建宁王不情不愿来看这种粗制滥造的工事能不能住得下病弱的兄长。
  在宫中,天子的吃穿用度一概有内官经手,李倓自己也从不过问琐屑。这番急着带人出来,别说已与圣上离心的刘清潭,其余宫人一个都没跟着,那帮近卫只管陛下安危、不懂用度,遑论他人?
  好在叶未晓能列出大概的物品,也能帮忙带人采买一二。至于细到饰物工艺、合香品种、桌布纹样,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李倓头疼地撑着鬓角在院中看清单,长发从低矮的竹榻上垂下、沾了好几片红枫,目光时不时掠过进出搬物的部众、继而打量一二,再回到枯燥的纸面,素日明亮的眼眸随着单据的越来越长渐渐蒙了层困倦。
  他们凭空出现在此地,再小心,时间长了也会为人察觉。随着龙脉开启,擅长跟着衍天宗刺探情报的外邦宗门迟早有所行动。他与衍天那几位长老算不得熟悉,便特意让近卫盯着,还留了池清川一行。
  结果这么长的单子,单上物品只他心里有数,他要一一核对后命人摆放或入库,从早上看到快日薄西山都没过半,恨不得去朝中把刘晏挖过来帮忙。
  刘晏没来,他倒是困得发晕,还抬眼见到了李俶。兄长穿着紫绸长袍、梳着难得一见的簪花髻,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从璇霄丹台谪下、落到他近前。
  李俶身后跟着池清川,有汇报了一路的叶未晓,还有一干近卫……
  李倓一个恍惚发觉不全是梦幻,当即扔了单子站起来。
  眼前真实的李俶没穿备下的衣衫,似是刚刚醒转便披衣来寻,那朴素无染的单衣裹着曾枯瘦的身躯,显得人很容易倒。
  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看他鬓发银白却精神尚可,肤腠饱满且四肢自如,看他身体康健、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终于忍不住伸手,缓缓去探他手腕有力的脉。
  “倓儿……”李俶朝他开口,嗓音温润得能化得花开。
  熟悉的声音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李倓方如梦初醒,下一瞬为兄长拥抱入怀,触到这具温热的躯壳,听得分明有力的心跳,才狠狠舒了一口气:“皇兄。”
  李俶的寿数刻在沙里,潮涨潮落身不由己。他曾立志替他找寻续命之法,改换天命又不违兄长勿伤其他的意愿,可谓难如登天。李泌替他翻遍古籍,最后试错几番,仍是找上了龙脉。
  活的龙脉灵力太强会灌死人,那便试试枯的,一处不行还有下一处。他们联合了衍天宗,最后惊动了萧卿云。
  是星盘还是命数,李倓从来不管这些,只知锁定唯二有希望的龙脉时,李俶已大限将至。天子的身体宛若垮塌的楼阁,纵然他争分夺秒回京,只来得及抢出昏迷的兄长,靠着渡内力与延请的医者随行相助,才堪堪吊他一口气撑到这里。
  龙脉之法虚无缥缈,连萧卿云也无法保证能成功,机会却只有一次。
  大阵启动的时候李倓心里没有底,李俶仍睡着的这一百个日夜,他还是没有底。只要他一天不醒,他随时都有失去他的可能。
  他时常望着兄长太安静的睡颜想,是不是太极宫变后他昏迷的日子里,李俶也是这般揪心的。明明他也曾伴着中毒沉睡的兄长一载有余,却远不及现在彷徨。
  他只是想陪他走走,走下去,多走一段也好……
  李俶顺着他背后的长发,发现他在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建宁王李倓,抱他抱得这样轻,仿佛一用力他便要碎了。
  自古王朝更迭事多如麻,从紫宸殿到黄山,强行带出一个“先帝”,免不了遭人盯、被别有用心者截杀。不用叶未晓汇报,李俶也知道李倓一路多艰辛,又如何孤注一掷要试着救他、非要救他。
  这个倔强的弟弟,终于让他等到了他。
  “倓儿……”李俶拍了拍他的背,从他发间取下一片火红的枫叶,“你哭了。”
  李倓愣了愣,皱着眉自他肩上抬头,下意识去触碰自己并无异常的脸:“皇兄何出此言?”
  “如何没有?”李俶望着他略显困倦却仍神光俊秀的模样,弯眉笑眼地答,“你同我比剑输了哭,太傅的课迟了怕被罚,也先哭为敬。梦里的你那么小,烦恼也那么小……”
  李倓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冷笑一声:“李俶,你睡糊涂了。”
  “我是睡了很久,一觉醒来日月改换,白发仍在。”李俶盯着他看,吻着那片红枫,笑容不减。
  有的东西注定一去不复返,比如褪色的青丝,比如交出的皇权。李倓只不过晚了些时日回京,李俶便油尽灯枯两鬓霜白。龙脉的灵力能救皇帝的命,居然奈何不了白发,明明兄长还未老去。
  李倓看着只觉得扎眼,心底盘算着要问藏剑山庄讨点乌发膏,或者逼问萧卿云到底怎么永葆青春的,边拂了袖子背过身叹:“皇兄何必多虑?过不了几年,我说不定也如此……”
  他话音未落,忽在来往的仆从工匠里发现个不对劲的人影,想也不想折了根枫枝便飞投过去。
  惨叫声响起,没等那人爬起来逃跑,叶未晓已带着近卫将人逮了。
  “此前就有鬼祟之人出没,问不出什么。”池清川胡子花白却声如洪钟,同李倓交换了个眼神,又替他挥了挥手,“按从前那样,充当人手。”
  部下即刻将人绑了带下去,让他尝尝狼牙军吃过的鞭子配苦役。
  李俶见身边人面露不悦,遂开口问他:“新帝登基,虎狼环伺。吐蕃、回纥、东瀛,渤海国、新罗,亦或者……倓儿觉得,像哪一方?”
  哪一方都合情合理,谁不想看着李唐日薄西山、国运断绝?
  李倓却剜他一眼:“皇兄殚精竭虑已久,好不容易续一点寿,不妨颐养天年。龙脉灵力尚不足,萧卿云没和你说明白?”
  “是嘛……倓儿还是嫌我老了。”李俶惋惜道。
  “啧。”李倓不知如何跟这个前一刻还昏睡的人置气,抬手便抢了他捻着玩的红枫,恼火地听他笑出声。
  龙脉灵力确实不够,李俶笑了两声已有乏力,遂敛了神色转而去看他新建的屋舍:“这般铺张,是要给我住的?”
  “衍天宗的人随遇而安,不介意幕天席地睡草皮。莫非皇兄想回去随他们睡山洞?”李倓随口应他,顺着他的目光,赫然发现没了指挥,内堂的布置已胡乱堆叠成小山,不禁面露尴尬。
  李俶却坦然弯腰,拾起他遗落的清单,招来部众一样样分类再放。
  李倓乐得清闲坐回去,然久久凝视着兄长自若的身影,不觉将手中的枫叶攥进掌心。
  灵力不足又如何?没有把握又如何?活了便是活了,他还是活在世上的李俶,是他的兄长,能与他比肩再度春秋。
  他没有失去他,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