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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驯化 ...

  •   纳兰揆叙的疯狂撕咬,在朝堂上持续掀起狂风巨浪。弹劾的奏章依旧雪片般飞入乾清宫,每一道落下,都意味着至少一个官员的政治生命甚至□□生命的终结。他像一尊不知疲倦、没有感情的判官,只用证据和律法说话,将越来越多的丑恶暴露于阳光之下。

      然而,这股风暴终究不可能永远肆无忌惮地刮下去。它开始触及到一些更深、更敏感的区域。

      这一日,揆叙收到了一份密报,涉及江南科场的一桩旧案。线索隐约指向了太子胤礽的几位近臣,甚至牵涉到宫内的一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证据虽然零碎,但以揆叙的敏锐和办案的狠劲,顺藤摸瓜查下去,极有可能再次掀起一场不亚于户部亏空案的大地震。

      他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投入其中,调阅尘封卷宗,秘密安排人手核查。所有动作都在暗中进行,但他周身那股愈发凛冽的杀气,却瞒不过某些一直紧盯着他的人。

      消息,很快便通过特殊的渠道,递到了八贝勒胤禩的案头。

      胤禩看着那寥寥数语的密报,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色。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吟良久。

      这一次,揆叙的刀尖,指向的方向太过危险。太子虽屡失圣心,但毕竟仍是国本,其势力盘根错节,宫闱深处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若由揆叙这把“疯刀”不管不顾地捅出去,固然能重创太子,但引发的连锁反应和帝王的猜疑,极可能失控,甚至反过来灼伤所有试图火中取栗的人。

      更重要的是,胤禩忽然意识到,揆叙这把刀,已经锋利和疯狂到开始超出他最初预想的“安全”范围了。不能再让他这样毫无顾忌地“撕咬”下去。

      必须敲打一下了。让他知道,谁才是能握住刀柄的人。

      是夜,纳兰府一如既往的沉寂。揆叙仍在书房核对江南送来的密信,烛火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墙上,放得很大,摇曳不定。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揆叙动作猛地一顿,警惕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外面只有风声。

      他皱了皱眉,以为是野猫或风吹落物,并未太过在意,重新低下头。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他明明记得自己从内闩上了!

      揆叙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他猛地站起身,厉声喝道:“谁?!”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一片死寂。那门缝里黑漆漆的,仿佛藏着噬人的怪兽。

      他心跳骤然加速,一步步走向房门,手按上了腰间——那里并无兵器,只有一枚冰凉的玉佩。他猛地拉开门!

      门外廊下空无一人,只有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但揆叙知道不是。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廊柱和地面,最终,在门槛内侧,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他蹲下身,捡起那东西。入手微沉。

      打开油纸,里面并非什么危险物品,而是一枚小巧玲珑、做工却极为精致的金锁长命锁。锁片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则刻着一个“福”字。

      永福的名字里,正有一个“福”字。

      这枚长命锁,无论是款式还是寓意,都分明是送给幼儿的礼物。

      揆叙捏着那枚冰凉的金锁,站在空无一人的廊下,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这不是礼物。

      这是警告。是最直白、最阴冷的威胁。

      对方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们知道你的命门在哪里。我们可以轻易地接近你的府邸,甚至你的书房。我们可以动你视若性命的孩子。

      若再不“懂事”,下一次放在这里的,或许就不是一枚长命锁了。

      秋风呼啸而过,吹得揆叙遍体生寒。他死死攥着那枚金锁,尖锐的边角硌得他掌心生疼,却远不及他心中那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愤怒。

      他以为自己早已无所畏惧,可以一路疯魔到底,直至粉身碎骨。

      直到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早已被套上了缰绳。所谓的“疯狂”,始终被限制在他人划定的范围之内。

      一旦越界,代价将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僵硬。最终,他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书房。

      第二天,所有关于江南科场案的调查,被纳兰揆叙以“证据不足,恐系诬告”为由,悄然中止。所有相关卷宗,被彻底封存。

      朝堂之上,那位冷面御史依旧犀利,依旧弹劾不休。

      但某些有心人却隐约察觉到,纳兰揆叙撕咬的方向,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偏转。

      他依旧是一把快刀,只是握刀的手,无形中又多了一只。

      那枚冰凉的金锁,像一道无形的烙印,烫在揆叙的心口,日夜灼烧。

      他依旧上值,依旧审案,依旧写下那些字字见血的弹章。在旁人看来,纳兰御史似乎毫无变化,甚至因为江南科场案的莫名中止,有人私下讥讽他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终究还是怕了势力。

      只有揆叙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审讯,甚至每一次走向都察院那间值房,他都感到脖颈上套着无形的锁链,锁链的另一端,隐没在八贝勒府那温润的笑意之后。他的“疯狂”被标定了价格,划定了界限。他不再是那只无所顾忌、只求燃尽一切的疯兽,而成了一条被拴住的獒犬,撕咬的方向和力度,都需看主人的眼色。

      这种清醒的束缚,比纯粹的疯狂更令人窒息。

      他开始更频繁地失眠,即便偶尔被妻子耿氏强拉着歇下,也常在夜半惊醒,冷汗涔涔,下意识地侧耳倾听窗外是否有异响,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厢房,确认永寿和永福是否安睡,呼吸是否平稳。孩子们睡梦中无意识的呓语或翻身,都能让他心惊肉跳良久。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墨染,唯有那双眼睛,里面的冰冷却燃烧得更加炽烈,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的火焰。

      这日,都察院收到一份举报,直指步军统领衙门的一名副尉纵容家奴强占民产、欺压百姓。证据确凿,案情清晰,本是一桩寻常的贪腐案。然而,副尉的顶头上司,恰是铁杆的“八爷党”,且与那位被揆叙亲手送上断头台的赫寿私交甚密。

      若在以往,揆叙会毫不犹豫地深入追查,连那上司的失察之罪也一并揪出。但此刻,他拿着那份诉状,却感到掌心一片冰凉。

      他知道,这是一个试探。来自胤禩的试探。看他是否真的“学乖了”。

      他坐在值房里,对着那份诉状,足足坐了一个下午。窗外日影西斜,光线逐渐暗淡,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中。

      最终,他提起笔。笔尖在墨池里蘸了又蘸,却迟迟无法落下。

      他仿佛能看到永福天真无邪的笑脸,也能看到那枚金锁冰冷的反光。

      胸腔里有一股暴戾的冲动在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将这诉状直接呈递御前,哪怕最后玉石俱焚。

      但最终,那冲动被更深的、冰冷的恐惧死死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落笔了。

      奏章写得依旧漂亮,证据罗列清晰,逻辑严密。但最终,所有的罪责都被精准地圈定在那名副尉及其家奴身上,对于其上司,只用了“或有失察”寥寥四字轻轻带过,再无深究。

      写完后,他扔下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坚守的所谓“公正”,他用以麻痹自己、支撑自己疯狂下去的最后一层外壳,彻底碎裂了。

      他不再是法官,他成了帮凶。

      不久,判决下来,副尉革职流放,家产赔补百姓。结果堪称“公正”,百姓称颂纳兰御史青天之名。只有揆叙自己知道,这“公正”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妥协与肮脏。

      当晚,八爷党的几位核心再次小聚。

      胤?得意地呷了口酒,笑道:“还是八哥有办法!那疯子现在总算知道怕了!你看今天这事,办得干净利落,又没扯出麻烦,挺好!”

      胤禩微微一笑,笑容温雅依旧,眼底却掠过一丝掌控一切的淡漠。他轻轻转动着酒杯,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纳兰御史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不需要揆叙完全变成摇尾乞怜的狗,那样反而失去了价值。他只需要这把刀,在需要的时候,懂得稍稍偏开刀刃,这就足够了。

      而此刻的纳兰府书房内,揆叙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对着跳跃的烛火。

      他手中捏着一份抄录的、关于那副尉最终判决的邸报。

      看了许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枚作为警告的金锁,用尽全身力气,想将它砸碎,想将它扔进角落永不看见。

      但手臂举起,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只是将那枚金锁和那团皱巴巴的纸,一起死死攥在手里,直至骨节泛白,浑身颤抖。

      烛火将他扭曲而痛苦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放大,晃动,如同一个被困在无形囚笼中的绝望鬼魂。

      锁链已然收紧。

      而他,连嘶吼出声,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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