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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喉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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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锁链既已套上,使用它的人便不再满足于仅仅让其保持安静。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胤禩并未在贝勒府书房,而是选择了一处更为隐秘的别院约见揆叙。茶香袅袅,环境清幽,但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胤禩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亲自为揆叙斟茶,语气如同闲话家常,内容却步步紧逼:
“揆叙兄近日辛劳,朝野有目共睹。如今朝局纷繁,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风向,往往能左右圣心,甚至定鼎国本。”他轻轻吹开茶沫,抬眼看向揆叙,目光温和却不容回避,“都察院掌风闻奏事之权,翰林院更是清流领袖,天下文脉所系。兄台出身翰林,如今执掌御史台,于这两处,皆有其深厚人脉与影响力。”
揆叙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杯中的热水晃出一圈涟漪。他沉默着,等待对方图穷匕见。
胤禩微微一笑,不再迂回:“有些事,有些道理,需要让天下人知晓,需要让皇阿玛时常听闻。譬如,为君者当宽仁明睿,为臣者当公忠体国,而非结党营私、苛酷暴戾;譬如,储君之位,关乎国本,当德才兼备,而非……徒有其表,德行有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图已昭然若揭。胤禩不仅要揆叙在具体案件上手下留情,更要他利用其言官首领和翰林清望的身份,调动舆论力量,为“八贤王”的贤名造势,并暗中指向太子胤礽的失德。
这是要让他纳兰揆叙,成为八爷□□。
揆叙的心直直沉下去,比手中的茶杯还要冰冷沉重。他可以被迫在个案上妥协,但要他系统地、主动地去扭曲是非,操纵言路,为他曾经不屑的党争摇旗呐喊……
“贝勒爷,”揆叙的声音干涩无比,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言官风闻奏事,亦需基于事实。翰林院乃著述修史之地,更当秉持公心。若为私利而淆乱视听,恐非人臣之道,亦有负圣恩。”
“事实?”胤禩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什么是事实?人心向背,便是最大的事实。皇阿玛听到的‘事实’,难道不也是经由一张张嘴说出来的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与胁迫:“揆叙兄,你是在做一番大事业。扫清奸佞,廓清朝纲,辅佐明主,这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真正的公心!至于过程中的些许……手段,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待到海晏河清之日,谁又会在意当初的细枝末节?”
“更何况,”胤禩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揆叙紧绷的脸,“永寿、永福两位贤侄,天资聪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做叔叔的,总该为他们铺一条康庄大道,而非……让他们终日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不是吗?”
那枚金锁的寒意再次袭来,瞬间冻结了揆叙血液里最后一丝挣扎。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无数奏章如同雪片,上面却不再是罪证,而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与引导;能看到翰林院的学士们,在他隐晦的暗示下,著书立说,将野心包装成贤德;能看到自己,站在这一切的中心,将父亲经营半生、大哥以命维系的那点纳兰家的清名,彻底玷污,沦为党争的工具。
巨大的悲哀和恶心感淹没了他。
良久,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艰难、仿佛锈蚀了一般的声音:
“……奴才……明白了。”
胤禩脸上重新绽开满意的笑容,如同春风化雨:“我就知道,揆叙兄是识大体、明大势的聪明人。”
从别院出来,夜风一吹,揆叙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刚才喝下去的热茶,此刻都化作了冰碴,堵塞在他的五脏六腑。
他没有回府,而是如同游魂般,在寂寥的街道上走了很久。
最终,他停在了翰林院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前。夜色中,门庭肃穆,牌匾高悬,这里曾是他梦想起始的地方,承载着他对文字、对学问、对“道”的全部敬畏。
如今,他却要亲手,将这里变成散布流言的巢穴。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门环,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黑暗中,他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如同呕血般的苦笑。
喉舌?
从此,他纳兰揆叙,不过是一个失了声的喉舌。
替他人,发出自己最憎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