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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夜色断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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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藤花下的琴音,终究未能织成遮天的锦障。
  卫铮的伤在缓慢愈合,如同枯木逢春,抽出孱弱的新芽。
  然而,他每一次试图握紧拳头的尝试,每一次因力不从心而拧起的眉峰,都像针一样刺在苏清弦心头。
  更沉重的是府邸外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与绝望。
  捉妖师的缺席,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撤去了最后一片压制的竹笊篱。
  沉寂数日的妖物,以百倍的凶戾反扑。
  夜风带来的不再是花香,而是铁锈般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一声声穿透夜幕、戛然而止的凄厉惨叫。
  翌日清晨,总会有面色惨白如鬼的衙役或更夫,带来令人窒息的噩耗:城东王屠户一家五口,皮肉尽销,只余森森白骨裹在衣物里;西巷刘秀才新婚的妻子,被吸干了浑身血液,枯槁得如同风干了百年的木乃伊……死状之惨,数量之多,远超以往。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榕城蔓延,白日里也门户紧闭,人心惶惶,仿佛末日已至。
  卫铮再也无法安卧。
  他强撑着坐起,额角青筋因用力而凸起,声音嘶哑地唤来昔日交好的捉妖师,一遍遍嘱托,一遍遍恳求。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苏清弦身后、安静得如同背景的女子时,第一次真正带上了审视的重量。
  “姑娘……”卫铮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卫某厚颜,城中情形,想必你也知晓。姑娘身手卓绝,远胜我等凡俗捉妖师,值此危难之际,可否……也请援手一二?护佑城中无辜,卫某与清弦,感激不尽!”
  他的目光锐利,带着病中猛兽的孤注一掷,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这女子来历不明,力量莫测,是友是敌,尚在雾中。
  女子依旧是那副温顺得近乎无波的模样。
  她似乎并未感受到卫铮目光中的重量,也未觉出这请求背后沉甸甸的性命托付与暗涌的疑云。
  她的目光,只是静静地转向了苏清弦。如同紫藤花下学琴时一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与等待。
  苏清弦心头一紧。
  她看着卫铮苍白焦灼的脸,看着窗外仿佛被血浸透的天空,最终迎向女子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去吧。小心些。”
  如同得到了唯一的许可,女子那双清澈的眸子才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极淡的涟漪。
  她没再多言,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素白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如同被黑暗吞噬的一缕月光。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卫铮疲惫地阖上眼,靠在引枕上。
  一旁侍立的丫鬟端着药碗,忍不住小声对苏清弦道:“清弦小姐,您打哪儿认识的这么位……听话的‘妹妹’?使唤起来,倒比卫少爷还顺当呢。” 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不易察觉的微妙。
  苏清弦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碗,用瓷勺轻轻搅动着浓黑的药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她……喜欢听我弹琴。” 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又像在说服自己,“大概……算是拥趸吧。”
  最后几个字,落得有些虚浮无力。
  拥趸?什么样的拥趸,会拥有那样雷霆的手段,会拥有那样令人心悸的威慑力?
  苏清弦垂下眼,压下心头那丝越来越重的阴霾。
  这一夜,府邸的空气格外凝滞。
  苏清弦坐在卫铮榻边,手中拿着一卷医书,目光却无法在字句上停留片刻。
  窗棂外,风声呜咽,夹杂着遥远地方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厮杀与惨呼,每一次都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这一夜的厮杀,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激烈的多……她还好吗?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苏清弦竖着耳朵,捕捉着府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期盼着那抹素白的身影能平安归来。
  卫铮也醒着,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放在锦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不时有捉妖师败退,回到府中向卫铮告知外头惨烈的战况与重大的死伤。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清弦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迎到门边。
  女子回来了。
  依旧是那身素白的衣衫,纤尘不染,连一丝褶皱也无。
  发髻整齐,面容平静,甚至连呼吸都平稳得如同只是出去散了趟步。
  月光早已褪尽,晨光熹微中,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带着那份难以言喻的清冷与……淡漠。
  苏清弦悬了一夜的心,在看到女子毫发无损的瞬间,先是重重落下,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疑惑与愤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防!
  她没事?她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那城中翻倍的血腥惨案呢?
  那些绝望的哭喊呢?
  她这一夜,究竟去了哪里?!
  难道那些在妖爪下挣扎哀嚎的生命,在她眼中,真就如草芥般不值一提吗?
  “你……” 苏清弦的声音因一夜未眠和陡然升腾的怒火而干涩发颤,她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女子那双依旧清澈、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眸子,“……这一晚,你究竟去了哪里,有做什么?城中……死了更多人!比之前任何一晚都要多!”
  她的质问像淬了冰的针,带着被辜负信任的尖锐痛楚,刺破了黎明的寂静。
  女子闻声,脚步顿住。
  她缓缓抬起眼睫,目光落在苏清弦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上,落在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指责上。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搅动的暗流,又瞬间归于死寂。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苏清弦的怒火,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仿佛那字字诛心的质问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她甚至没有解释一句。
  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可能存在的情绪。
  然后,在苏清弦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她极其平淡地应了一声:
  “……嗯。”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苏清弦绷紧的神经上。敷衍?默认她早知今晚的惨烈?还是……根本不屑于辩解?
  苏清弦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那压抑了一夜的担忧、恐惧、愧疚,尽数化作了被这冷漠彻底点燃的怒火!
  “你!” 她气得几乎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着。
  女子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她更盛的怒意,或者说,她接收到了,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只是抬起眼,又看了苏清弦一眼,那眼神里依旧是一片澄澈的茫然,仿佛不理解对方为何如此激动。
  然后,她竟不再停留,径直绕开堵在门口的苏清弦,身影一闪,便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无声,背影挺直,如同要彻底融入那将明未明的惨淡天色里。
  “站住!” 苏清弦气得浑身发抖,对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喊道。
  女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素白的衣角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
  “混账!” 卫铮在榻上低吼了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牵动了伤口,脸色更加难看,“她这算什么态度?!清弦,你莫气!她修为高深,死不了!用不着你担心!” 他试图安慰,语气却带着对那女子行为同样难以理解的烦躁。
  苏清弦扶着门框,指尖冰凉。
  气吗?自然是气的。
  可看着那空荡荡的门洞,看着门外灰蒙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色,一股更深的、冰冷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去了哪里?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那身不染尘埃的素衣下,是否真的……沾满了看不见的血?
  时间如沙漏,转瞬已是夜深,女子依旧没有回来。
  城中侍卫也都说没在城内见过她。
  愤怒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不安取代。
  她猛地转身,眼中是决绝的光:“不行!我得去找她!”
  “你疯了?!” 卫铮挣扎着要坐起,被苏清弦按住,“城里都这样了!何况现在是夜里!你出去就是送死!”
  “她是因我的话才出去的!” 苏清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圈却微微泛红,“昨夜情形不明,她又……又是那副性子!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她甩开卫铮阻拦的手,快步走向外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人!备灯!叫上几位能动的师父,随我出府寻人!”
  府邸内顿时一阵忙乱。
  灯笼被匆匆点亮,昏黄的光晕在黎明的灰暗中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苏清弦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也映照着卫铮榻上沉重而忧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