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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楚清的转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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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馆入口处喧嚣的人潮像滚烫的油锅,楚清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被丢进去的水珠,下一秒就要炸裂蒸发。日向翔阳那过分有元气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天童觉和五色工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烫出洞来。羞耻感和巨大的社交压力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死死勒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必须结束这一切。立刻。马上。
在日向那张灿烂的笑脸转过来,即将吐出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社交辞令前,楚清调动了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气和勇气。
那只垂在身侧的右手,仿佛灌满了凝固的铅水,沉重得抬不起分毫。他咬紧牙关,口罩下的脸颊肌肉绷得像石块,终于驱动了那只不听话的手——极其僵硬地、幅度小得如同神经末梢一次失败的抽搐,对着日向的方向,抬了抬手腕。指尖甚至没能完全伸直,只是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如同一帧被剪掉的画面。
这耗尽心力的“挥手”,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勇气。楚清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将手收回,死死贴在身侧,整个人恨不能当场缩进脚下那道冰冷的水泥地缝里,彻底从这令人窒息的世界消失。
“……” 日向眨了眨那双澄澈的大眼睛,橘色的脑袋微微歪了歪,似乎没处理完这过于抽象的信号。
“!!!” 旁边的天童觉和五色工则彻底石化,变成了两尊表情空白的雕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活像亲眼目睹了手里的排球突然裂开一道缝,然后开始说单口相声。
就是现在!
趁着这因他“惊世骇俗”之举而造成的、短暂的死寂真空,楚清猛地将头埋得更低,帽檐彻底遮住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脸部区域。
他像一颗被无形弓弦射出的、沉默的哑弹,利用自己瘦削的身形优势,从僵硬的五色和笑容凝固的天童中间的空隙,“嗖”地一下擦了过去,一头扎进体育馆通道那相对昏暗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写满“别找我!别问我!让我消失!”的背影,迅速被通道的黑暗吞没。
“他……他刚才……” 五色指着楚清消失的方向,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他是不是……对日向……挥手了?!那个动作?!”
天童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魂,红色的眼眸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如同在宇宙尘埃中发现新星系的璀璨光芒,嘴角咧开一个巨大到近乎狰狞、充满狂热探究欲的笑容:“哇哦~!了不得!了不得啊!我们的小清!居然!会对!小不点!做出‘挥手’这种高难度社交动作!!”
他激动得每一个词都像在跳跃,“这绝对是IH开赛前最爆炸的新闻!没有之一!” 他一把勾住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五色的脖子,力道大得几乎把对方勒得双脚离地,“走走走!五色君!立刻!马上!必须!向当事人问清楚!这绝对是本世纪最值得破解的谜题!”
白鸟泽的休息区角落,刚经历完“社死”酷刑、成功逃出生天的楚清,还没来得及在冰冷的长椅上汲取到一丝安全感,两股带着灼热八卦气息的“大型猫科动物”已然逼近。
“呐呐~小清~” 天童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红色猞猁,笑眯眯地凑近,声音甜腻得能滴下蜜糖,几乎要贴到楚清的帽檐,“快说快说嘛~你和那个乌野的小不点日向君,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他竟然能把你‘捡’回来?而且!你!居然!对他!‘挥手’了!耶!” 他故意将“挥手”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带着夸张到极致的咏叹调,仿佛在宣告人类登月般的奇迹。
“对啊对啊!楚清!快告诉我!” 五色更像只炸了毛的大猫,围着长椅几乎要跳起来,脸上明晃晃写着“求知若渴”四个大字,“你怎么会跟乌野的人有交集?他们可是对手!对手啊!而且你还挥手了!我的天!太阳今天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吗?还是我训练过度出现幻觉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显得格外刺耳。
楚清:“……”
他将自己更深地塞进长椅最靠墙的直角里,恨不能与冰冷的墙壁融为一体。
帽檐压得低得不能再低,口罩边缘被用力拉高,几乎要勒进眼角,只留下一条极其狭窄的、用来维持最低限度呼吸的缝隙。
面对天童和五色左右夹击、如同机关枪扫射般密集的追问,他唯一的回应就是把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无声地散发着“再问我就原地去世”的强烈抗拒信号。
天童和五色显然没有被这无声的拒绝吓退,反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攻势更加猛烈。就在楚清感觉自己脆弱的神经快要被这持续不断的高分贝社交轰炸彻底碾碎、即将窒息昏厥的边缘——
一个沉稳如山、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身影走进了休息区。
牛岛若利。他刚结束赛前简单的热身,额角带着薄汗,强大的存在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让整个休息区的空气都沉静、凝滞了几分,连五色那聒噪的追问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楚清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牛岛那高大的身影经过他藏身的角落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地一下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动作敏捷得不像话,精准无比地缩到了牛岛那宽阔如巍峨山壁的背后!
他把自己完全、彻底地隐藏在那片令人心安的巨大阴影里,只敢吝啬地露出一小片深色的帽檐和几缕不听话的黑色碎发,仿佛牛岛就是一道能隔绝世间一切喧嚣与窥探的绝对壁垒。
天童和五色:“……”
两人眼睁睁看着楚清瞬间“消失”在牛岛身后那片安全区,再看看牛岛那张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身后多了一个安静的背包挂件的脸,一时语塞。
天童脸上那灿烂到诡异的研究员式笑容僵住了,五色张开的嘴也忘了合上,所有未出口的追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牛岛若利只是用眼角余光极其平淡地扫了一下自己身后那片新增的“阴影”,没有任何询问,仿佛这是每日训练般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走到自己的专属位置,沉稳地坐下,闭上双眼,开始闭目养神。楚清则像终于找到了终极庇护所的小型夜行动物,紧紧贴着牛岛身后那坚实的椅背,蜷缩着,终于得以在令人窒息的社交压力中,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隔绝了所有探究目光和声音的宁静。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牛岛沉稳的呼吸声包裹下,慢慢平复下来。
得益于首轮轮空,白鸟泽全队得以优哉游哉地坐上看台,以观察者的姿态审视着潜在的对手。
楚清依旧选择了观众席最偏僻、光线最黯淡的角落,将自己尽可能缩进阴影的褶皱里,帽檐压得极低,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视野缝隙。下方场地,乌野对阵常波的鏖战正进行到最惨烈的阶段。
他的目光掠过那片被汗水反复浸染、鞋底摩擦得发亮的地板,掠过常波替补席上那些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甚至能看到内部海绵的旧护膝,还有队员们身上洗得发白的队服。
视线再下意识地扫过白鸟泽作为卫冕冠军所占据的、位置优越、设施齐整的专属区域,一种冰冷的同质感悄然爬上心头。
排球……原来是这么残忍的运动吗?明知道结局可能早已注定,明知道自己或许只是别人辉煌篇章里一块沉默的垫脚石、一个注定被跨越的绊脚石……为什么还要拼尽所有?为什么还要燃尽最后一丝气力?值得吗?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他看着常波的队员,仿佛看到了某种映射——在那些注定被传颂的故事里,自己和他们的位置,何其相似。
“嗯?绊脚石?”
一个带着惯有玩味腔调、仿佛贴着耳廓吹气般响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楚清沉浸其中的冰冷思绪。
楚清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差点像受惊的猫一样从座位上弹射起来!
他惊恐万分地、无比僵硬地扭过头,赫然发现天童觉不知何时已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红毛狐狸,悄然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天童一手随意地支着下巴,红色的眼眸闪烁着洞察一切的狡黠光芒,嘴角弯着他那标志性的、如同发现了绝妙谜题般的弧度。
“哇哦~小清的想法,意外地有点深度呢~” 天童轻快的调侃让楚清口罩下的脸颊瞬间升温,有种被完全看穿的窘迫。天童的目光投向下方那些正在做最后搏杀、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执拗的常波队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看着楚清此刻困惑中带着脆弱的神情,几帧零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天童的脑海里:
深夜,空荡死寂的体育馆。天童因为遗落了心爱的护腕折返,却意外发现最角落的灯光还倔强地亮着。推开门,沉闷的“砰砰”声规律地撞击着耳膜。
只见楚清独自一人,对着墙壁上那个模糊的标记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练习着跳发。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紧贴在清瘦的背脊上,勾勒出绷紧到极致的肌肉线条。
每一次挥臂,那手臂都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他粗重、急促到极限的喘息。天童记得自己当时懒洋洋地倚在冰凉的门框上,用他那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语调调侃:“哎呀呀,这么晚了还在加餐?小心身体被掏空哦,小清~”
而楚清只是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头也没回,低哑干涩的声音闷闷地从口罩里挤出:“……感觉……还差一点。” 随即,又是更加用力的一声“砰——!”,排球裹挟着决绝的力道狠狠砸在标记点上。
还有训练结束后的更衣室,弥漫着汗水和舒缓剂混合的味道。楚清安静地缩在最角落的位置,慢吞吞地换鞋,动作迟缓得像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天童眼尖,瞥见他左脚踝处一片刺目的、不自然的红肿,高高隆起。“喂喂,小清,” 天童凑过去,语气带着点刻意的惊讶,“你这脚踝肿得像个发酵过头的面包了诶?” 楚清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把宽松的运动裤脚死命往下扯,试图盖住那片红肿,声音细弱得几乎被更衣室的嘈杂吞没:“……没事。” “这还叫没事?”
天童难得地收敛了笑容,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明天训练强度可不小,你打算拖着这条‘面包腿’上场?” 楚清沉默了好几秒,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整个人恨不能缩进那个狭小的储物柜里,才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冰敷……就好。训练……不能停。” 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伤情,仿佛那肿痛的脚踝只是一个阻碍他触碰排球的、需要被克服的客观障碍。
这些碎片般的回忆在天童脑中飞速闪过,让他红色眼眸的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和更深的了然。
这孩子……他的世界里,“自己”这个概念,恐怕轻飘飘得如同尘埃吧?存在的意义,似乎只为了承载“排球”这个沉重而唯一的核心。
身体是消耗品,健康是代价,个人的感受与需求更是微不足道的噪声。这种近乎献祭的姿态,与此刻他将自己代入“绊脚石”的冰冷认知,其内核何其相似——都是一种对“自我”价值的彻底否定。
天童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场地。常波队员们在乌野愈发猛烈的攻势下,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却依然在做着最后的、近乎悲壮的抵抗。
一个队员为了救一个几乎不可能接起的压线球,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飞扑出去,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膝盖狠狠擦过粗糙的地面。他咬着牙,脸因疼痛而扭曲,却硬是凭着意志力将那个球险险地垫了起来!虽然最终这一分还是被乌野拿下,但场边为数不多的常波支持者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天童脸上的玩味彻底褪去,他转过头,红色的眼睛不再带着探究,而是温和地、清晰地注视着楚清帽檐下那双写满困惑和不易察觉脆弱感的琥珀色眼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褶皱的力量:
“不过啊,小清,” 他顿了顿,像是在挑选最贴切的词句,“不管是那些被老天爷追着喂饭、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家伙,” 他意有所指地朝远处那个蹦蹦跳跳的橘色小点抬了抬下巴,“还是那些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默默无闻、在别人故事里当背景板的家伙……” 他的视线落回常波队员们磨损的护膝和染上灰尘的队服上。
“他们啊,不都是在贪婪地享受着排球本身赐予的东西吗?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狂响,和信赖的伙伴肩并肩、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去拼抢一个球的瞬间,哪怕……只是奇迹般地接起一个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的球……那一刻纯粹的、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满足感,才是我们一次次回到这里的初衷吧?”
天童歪了歪头,脸上重新绽开轻松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着更深的理解和包容,“所以啊,只要还在这片场地上,还能感受到那份快乐,不就够了吗?何必执着于是不是主角,是不是那块注定要被踢开的石头呢?”
他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楚清心上,“毕竟,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心疼的家伙,又怎么能真正尝透排球带来的所有滋味呢?那可就亏大了啊,小清。”
轰——!
天童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点调侃又无比精准的“顾不上心疼自己”,像一道混合着春日暖阳和细小冰凌的光束,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楚清心中那层由冰冷困惑和自我否定浇筑而成的厚重冰壳!
享受排球本身……
纯粹的快乐和满足感……
这些词句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他封闭已久的心门。
他一直以来紧绷的、只聚焦于胜负、自身“定位”以及如何为排球献祭一切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拨开迷雾,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常波队员们即使失败,眼中也曾燃烧过为热爱而战的火焰,那份执着,似乎与天童口中描述的“享受”隐隐重叠,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原来……是这样吗?
那……有没有人……可以一边这样纯粹地享受着排球带来的、近乎孩童般的快乐,一边……又能成为聚光灯下当之无愧的主角?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涟漪。几乎是本能地,楚清的目光再次急切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探寻,投向了场边那片喧嚣的黑色海洋。
乌野的队伍正围拢在一起,进行着赛后的短暂交流。
那个橘色头发的小个子——日向翔阳,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小太阳,在人群中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刚才的某个精彩瞬间。汗水将他的额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盛夏最炽烈、最无保留的阳光!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楚清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乐和纯粹的满足感——那是一种全身心沉浸在热爱之中、享受每一次心跳因奔跑而加速、享受每一次拼尽全力高高跃起时挣脱地心引力的瞬间、享受与身边那些同样闪闪发光的伙伴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嘶吼、流汗、击掌的极致喜悦!
那并非仅仅是对胜利桂冠的贪婪,更是对排球运动本身、对每一次手掌与皮革接触的触感、每一次拼死奔跑后肺叶的灼烧感、每一次与队友眼神交汇时传递的信任与温度,那份最原始、最炽热的、刻入骨髓的爱!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享受排球而生,并且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片赛场上最耀眼的主角。
那一瞬间,楚清仿佛被那道纯粹、耀眼、源自灵魂深处的快乐光芒所贯穿。
答案,不就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吗?
一丝极其细微、淡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弧度,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第一缕暖流,悄然爬上了楚清一直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角。
那弧度浅淡得如同幻觉,稍纵即逝。但在天童那敏锐如鹰隼、带着了然与无声欣慰的目光注视下,却清晰无比地映照在他含笑的眼底。
楚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身边的天童。他默默地挺直了一点那总是习惯性蜷缩的背脊。帽檐依旧固执地低垂着,但那双隐藏在浓密睫毛和帽檐阴影下的琥珀色眼眸,却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宝石,褪去了迷茫的尘埃,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
他牢牢地锁定了下方那片灯光璀璨的球场,锁定了那个跳跃着、奔跑着、将“享受”二字以最生动方式刻写入灵魂的橘色身影,以及整支如同被点燃般燃烧着纯粹热爱的乌野队伍。
天童觉将楚清这一系列细微到极致却又意义非凡的变化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味的笑容,彻底沉淀为一种深邃的、混合着感慨与由衷欣慰的平静弧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同样安静地坐在一旁,红色的眼眸也望向了那片承载着汗水、梦想与纯粹热爱的赛场,仿佛在无声地期待着一场必将到来的、由内而外焕然新生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