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夏至 ...
-
“喝点什么?”
一道温文儒雅的声音直击我的胸腔,我听到我的心脏不可自制地强烈躁动起来,血气莫名其妙冲上双颊。脑子嗡嗡作响,又如同水里的鱼突然被抽离了所有的氧气。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他变了,他变了很多,学生时代的凌厉与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也更加平和的气质。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进他的双眼,直到他迫不得已转移了视线。
我的鼻子好像塞了,只能使用嘴巴艰难地呼吸,却又像被一只手死命摁住了肺部。肺部无法舒张,氧气无法抵达,我好像要在空气中溺亡了。
我艰难地低下头,艰难地喘息着,随手指了下菜单上被彩色花字包揽起来的、那一栏框内的,某杯不知道是什么的饮品。总之,我根本我不知道我点了什么,也不知道菜单上花花绿绿的、由横竖撇捺组成的方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反正我就是坐死在他前边的那个位置。盯着他拿起豆勺、放下豆勺、拿起滤纸、放下滤纸,反正就是在忙碌不停的双手。我一直盯着他的手指。
单从双手的变化来看,也能轻易知道我们早已跨过了无数光阴。相比于年少时的白皙细腻,他变黑了点,手也变得更加成熟。左手手背上,大概从食指第三关节和中指第三关节之间多出了一道还没完全消失的疤痕,几乎延申到拇指的第三关节。淡淡的,但是很抢眼。
我沉默地观察着,他也没再跟我打招呼,只是偶尔拿着轻快的语气问别的客人:“喝点什么?”
我不再跟他对视,我甚至不再抬起头,我的目光只是一直跟随着他的手,有时又盯着我跟前的那杯拿铁。我是在喝了小半杯之后,才发现点的是拿铁,海盐风味的,按推荐的口味来,甜度稍微有点不够。
将咖啡当成矿泉水,我一直喝着,从华灯初上喝到人流褪去,从大雨瓢泼喝到浠沥小雨。我一共点了两杯咖啡、一杯冰沙。直到第三杯上来的时候,才得到了他看似怜悯的眼神。可是刚一对视上,我便立刻转移视线,装作不在意地看向架子上的咖啡豆。
直到晚上十点半,店里的客人完全离开了,连其他工作人员也收拾结束下班了,他才跟我说上自重逢来的第二句话:“我们打烊了。”
我先是盯上他开合的嘴巴,又望向他的眼睛,突然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下雨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眼珠朝上,眼白朝下,给我翻了个灵动的白眼。那一刻,那个十几二十出头的徐烨又活了过来。
我没忍住无声地笑了笑:“送送我呗,反正你也下班了。”
他嘴角朝下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又鄙夷地乜了我一眼。那看垃圾般的眼神一下横跨了我们之间近乎七年的别离,仿佛我们从未冷战。
他拿着伞柄,伞尖指向我,威胁道:“仅此一次。”
“行。”
我们走出咖啡厅,彼此都保持着沉默。他径直带我走向地铁站的方向,我提醒道:“我开了车。”
他眼皮不带眨一下地回我:“嗯。带你去买把伞。”
“……”
我原以为他至少要送我走出步行街,然后把我遗弃在街头等出租。没想到,他甚至不愿多走五百米,就妄图把我扔在便利店里自生自灭。
“多送我一段不行么?很久没见了。”
他腾出撑伞的一根手指,指了指我大衣左边口袋的方向,“不勾搭有夫之妇。”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向了我的大衣口袋,里面是我的左手,中指上带着枚戒指。我和我现在的恋人虽然不能算恩爱,但我早已有安定下来的心,所以给他的该有的仪式感一样也没缺。
我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嘲讽道:“不勾搭你。”
然后两人就沉默了。
徐烨的伞不算很大,虽然单撑他一人绰绰有余,但对两个大男人而言不可谓不局促,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隔着个东非大裂谷。雨水打在肩头,淋湿了我半边身。我本想嘲讽他:会不会撑伞,不会让我来。却发现他撑得不偏不倚,只是赌气似的故意跟我拉开一段距离,让我实打实地淋湿了。
我一阵无语,然后臭不要脸地强行靠近伞心,“别淋湿了。”
我险些顺势揽上他的肩,但我说了不勾搭他,就不会勾搭他,于是我适时止住了。
听了我恬不知耻的发言,他却没再把我推出去,反而愉悦地“嗯哼”一句,语调上扬。
这个小心眼的家伙。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地铁口,然后非常棒地发现地铁已经关了,连带着进站前的商业街。
“送送我吧。”
我的心情毫无疑问是幸灾乐祸的,但说出口的话兴许却带着几分毫无察觉的哀求。
“你车停哪?”
我受宠若惊,一时得意忘形地握住伞杆:“带你去。”
而后稍微使劲转移了雨伞的朝向,朝着停车场的方向,接着道:“我来吧。”
雨伞转接到了我的手上。我当然没有恶意报复让他淋雨的癖好,毕竟我不是这种小心眼的人。
掰回这局让我心情十分愉悦,连话都多起来了。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在干什么?还打算回去吗?现在住哪,平时怎么上班的?
问题密集程度堪比刑事科的审讯员。
他没有老老实实地逐一回答,而是随意选择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进行回答,被我问烦了就保持沉默或是直接反问。反问是极好的,只是他反问的次数依然很少。但是没关系,反正我有一箩筐话要说。
这几百米的距离很快就走完,我撑着他把他送到副驾位置,打开车门,道:“我送你吧。”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的神色,没跟我客气地躲了进去。
我替他关上门。转身走到车头左边,开门坐了进去。
我坐在驾驶位上抖了抖雨伞,然后关上车门,将它放到后排。再插入车钥匙,启动预热,打开雨刮。我抽出几张抽纸擦拭外套,然后脱下风衣摔到后座,并把车载空调打开,示意他输入导航地址。
他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视线一直跟随着我的动作。
我也沉默着,直到将车开出车位,驶离了停车场。
车平稳地开着,雨滴打在车前玻璃上,晕开一片,而后又快速地被雨刮扫走。音乐放得很小声,盖不过车外车轮行驶的沙沙声。
我有很多疑惑想寻求他解答。
我觉得我们之间很奇怪,明明连情侣都不是,却在冷战。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明本科时我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甚至在我们发生关系之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也完全谈不上恶化。只是突然间,彼此都遏制住了聊天的欲望。
迎来长达七年的沉默。
好吧,我承认我最初有赌气的成分。但当我后悔时,却发现怎么也无法向他开口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这很不对。这很诡异。友谊也好,爱情也罢,总不该这么莫名其妙地无疾而终。
在一片雨声中,我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我怎么知道你在畲城。”
他说得并非全无道理,过去七年我们不仅没有直接联系,就连依靠共友传递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在我三番表示对徐烨的近况不清楚后,朋友们只当我不愿再了解他的事情,便体贴地不再提起他。
路口红灯亮起,我轻踩下刹车,“嗯”了一声对他的发言表示赞同。
车辆平稳地停在车道白线前。夜深人静,大雨滂沱,不管是车道上的车,还是马路上的行人都少得可怜,路旁按摩中心的超大灯牌亮着赤红的灯光,又透过前窗映入车内。
我问他:“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他没有搭话。我微微侧过目光看到了他安静流畅的侧脸,灯牌的红光柔和地映在他的脸上。
我收回目光,接着道:“你在介意什么?七年前和我——和朋友发生了关系?”
我顿了下,斜过目光又觑了他一眼,见他依然淡淡地、毫无反应地看着前方。
他的沉默刺痛了我。我说过我生平最恨他的沉默与逃避了,恨不得同撬蚌般强硬地撬开他的尊口,逼迫他不得不回答我的问题,迫使他不再能无视我,但我不能。心里登时窝起一股蔫了八唧的火苗,烧不伤人,却碍眼得怎么也灭不掉。
面对徐烨,哪怕过了近乎十年,我还是改不了这动不动就憋屈的尿性。
我强自镇定,为自己在自己心里挽回点可怜的自尊:“要真这样,我也挺后悔的。”
绿灯亮起,我松开刹车换踩油门,速度不快。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行使自己回复平静,疲惫地说道:“你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你吧。”
他终于肯施舍点目光到我身上,开了尊口,轻声道:“我知道。”
还不待我说些什么,他连忙接上:“可是你有对象了。”
我再次撇了他一眼,发现他已经将目光移回车前了。我苦涩地扯起嘴角,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嗯。”
然后我们久违地陷入了沉默中。面对徐烨,我很少有这种如坐针毡的尴尬感。在他面前,我应该从来没有过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即使是刚认识。
现在这种尴尬如潮水般几乎将我吞没。我想快些找点别的话题来打破沉默,却搜遍了脑子的角角落落也没个踪影。我希望这尴尬的时间能快点过去,又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别再移动。
他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很近,不管我希不希望时间流逝,十几分钟后我都把他送到了小区车库。
他打开车门向我做别,闪身躲进了楼梯间。铝制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咔哒”一声落了锁。我从全开的车窗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他摁下电梯按钮,又很快地消失在楼道间。
将自己放空了一会儿,关上车窗,正欲离开停车场时,偶然间发现他的伞没拿走。我收回瞥向后座的目光,挂上档,沿着指示牌的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