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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真相破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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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影的葬礼,和他生前一样,简单,冷清,悄无声息。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成群结队的同学老师,甚至没有所谓的“家人”出现,随影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除了韩佑安,似乎与这个世界再无更深的瓜葛。
韩佑安以“唯一朋友”的身份,处理了一切。
他用父母留下的、那笔像是“补偿”又像是“买断”关系的钱,为随影买了一块安静的墓地,在一处可以望见远山和城市轮廓的山坡上。
墓碑上,只刻了两个字——“随影”,连生卒年月都付之阙如,仿佛他只是一道偶然掠过人间的影子,来去无痕。
葬礼那天,天空依旧阴沉,飘着细碎的雪末,像是永远也下不完的哀悼。
只有韩佑安一个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衣服,站在冰冷的墓碑前。
他手里拿着那本随影用生命护住、封面沾染了已经变成暗褐色血迹的旧书。
书的名字是《自我的阴影:论人格分裂与潜意识构建》。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眼泪似乎已经在那场雪夜的车祸中流干了。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正在被风雪侵蚀的石像,感受着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永恒的冰冷。
随影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里反复切割,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凌迟。
他失去了最后的浮木,最后的灯塔,最后的恨的载体。
没有随影的公寓,变得比冰窖还要寒冷。
每一寸空气里,都残留着随影的气息,那些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杯子,看过的书,都在无声地提醒着韩佑安,那个人的存在,以及他彻底的消失。
他试图回到学校,试图用随影教导他的那种冰冷的姿态去面对一切。
但王鹏那伙人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忌惮,而是另一种东西,一种看着真正“灾星”的、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眼神。
“克死了同学,现在连唯一的朋友也克死了……” “离他远点,真晦气……” “听说他爸妈也不要他了,真是个天煞孤星……”
流言进化了,变得更加恶毒,直指他存在的本身。
他甚至不再需要反击,因为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
他成了比“行尸走肉”更可怕的存在——一个被死亡标记的、不祥的幽灵。
他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在深夜,他会听到客厅里传来脚步声,像随影平时那样,不疾不徐。
他猛地打开门,外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
有时在课堂上,他会看到随影坐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支着下巴,用那种熟悉的、带着戏谑和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当他转过头想确认时,那里只有空气。
有时在镜子里,他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苍白麻木的脸,而是随影那张俊美却冷漠的面孔,正对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边界。
随影的死,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某个一直被封锁的、黑暗的匣子。
他拿起了那本染血的《自我的阴影》。
他开始疯狂地阅读,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书里那些晦涩的心理学理论,关于潜意识,关于人格分裂,关于个体为了应对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创造出的“保护性人格”……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大脑。
“当主体无法面对现实的创伤时,潜意识可能创造出一个或多个‘alter’(交替人格)来承载痛苦、愤怒,或者理想化的自我……” “这些‘alter’往往拥有与主体截然不同的性格、记忆,甚至感知……” “在某些极端案例中,主体可能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人格的存在,生活在一种自我欺骗的‘正常’表象下……”
韩佑安的手开始颤抖。
一些被尘封的、破碎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小时候,父母激烈争吵时,他躲在房间里,捂住耳朵,心里会有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冷静的、带着嘲讽的声音,在评判着外面那场丑陋的闹剧。
被同学孤立欺负后,他独自舔舐伤口时,会感觉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愤怒地咆哮,想要撕碎一切。
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随影……那似乎并不是“第一次”,那种熟悉感,那种悸动,仿佛早已深植于血脉。
随影教导他时,那些精准地戳中他内心弱点的言语,那些仿佛与他共用同一套思维模式的训练方式……
还有随影临死前,那句轻唤出的——“十安”。
韩十安……韩佑安……随影……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霹雳,轰然炸响在他的意识中。
他猛地从书桌前站起身,踉跄着冲到卫生间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的脸。
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精神折磨,他的颧骨突出,下巴尖削。
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吸急促。
“随影……”
他对着镜子,声音沙哑地呼唤。
没有回应。
只有他自己惊恐的眼神。
不……不对……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随影的神态,随影的语气,随影看人时那种漫不经心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然后,他慢慢地,对着镜子,扯动嘴角,试图勾勒出随影那标志性的、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淡漠的笑容。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
镜子里的人,五官依旧是韩佑安的五官,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变了。
不再是怯懦和茫然,而是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疏离。
像!太像了!简直就是随影附体!
不……不是附体!
韩佑安猛地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浑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是随影像他……而是……而是他“变成”了随影!
或者说,随影,根本就是他韩佑安自己创造出来的!
那个转学来的、特立独行的、无所不能的随影,那个在他最绝望时出现,收容他、教导他、赋予他恨意的随影,从头到尾,都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所谓的“证词”,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无罪的坚信,通过“随影”这个角色说出来。
所谓的“收留”,是他无法面对被父母抛弃的现实,为自己构建的一个安全屋。
所谓的“训练”和“反击”,是他内心被压抑的愤怒和反抗欲望的具象化。
所谓的“车祸”……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失控的轿车,也许那只是他内心对于“依赖幻想”这种软弱行为的终极惩罚和告别仪式。
那本染血的书,就是打破这一切幻象的“钥匙”。
韩十安或许就是他最初为这个“理想化自我”取的名字?
而“随影”,不过是这个影子后来拥有的代号?
他一直都在自言自语,自导自演。
他活在一个由自己分裂的精神构建出的、巨大的、悲壮而荒诞的水仙戏剧里。
“啊啊啊啊啊——!!!”
一声绝望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从韩佑安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疯狂地砸着镜子,玻璃碎片四溅,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淋漓,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镜子里那张破碎的、扭曲的脸,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愚蠢和疯狂。
他冲回房间,拿起床头那个指针停摆、表盘碎裂的旧钟表。
姥姥的礼物。
时间的凝固。
现在,连这最后的实体寄托,也碎了。
钟碎了。
影散了。
他醒了。
可这清醒,比任何幻觉都要残忍千万倍。
他失去了随影,也失去了作为“韩佑安”存在的意义。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创造的神,也扼杀了那个依赖着神的、软弱的自己。
世界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而是认知层面的彻底坍塌。
他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父母是真实的吗?学校是真实的吗?那些欺凌和冷漠是真实的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病态大脑投射出的、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那个破碎的钟表,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
外面是喧嚣的城市,是正常运转的世界,而他,被隔绝在一切之外,囚禁在自我意识的破碎牢笼里。
随影死了,韩佑安也死了。
活下来的,是什么?
是一个意识到自身荒诞的、空洞的躯壳。
原来这就是沉沦。
不是堕入黑暗,而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就身处在一片无垠的、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虚空之中。
没有束缚,也没有方向。
所谓的自由,原来是如此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看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
那些光点背后,是无数个像他一样,或许也在各自牢笼中挣扎的灵魂。
他们是否也创造了自己的“随影”?是否也活在水仙的倒影里?
他不知道。
他也不在乎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破碎,扭曲。
他伸出手指,在布满呵气的玻璃上,缓缓写下三个字——不是韩佑安,不是随影,而是那个介于两者之间、象征着一切起源与终结的名字:
韩十安。
字迹很快模糊,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笑了。
笑容空洞而悲伤,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绝望平静。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救赎,也没有什么毁灭。
只有一场盛大而孤独的、自己与自己的爱恋与厮杀。
水仙顾影,最终溺毙于自身的倒影。
他抱起那个破碎的钟表,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来自姥姥的、遥远的温暖。
然后,他拉开门,走进了外面那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公寓里,只剩下那本染血的《自我的阴影》,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影子、关于镜象、关于一个少年如何在与自我的爱恨纠缠中,走向意识终局的、永不为人知的故事。
“噔”的一声,梦醒了。
心脏监护仪器变成了一条直线,男孩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留下了最后一滴泪。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