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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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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葬礼,韩佑安没能参加。
母亲在电话里用哭哑的嗓音说,路途遥远,学习要紧,多么讽刺的理由,让他别回来了。
或许,在他们看来,他这个“不祥”的儿子,出现在葬礼上,只会玷污了姥姥最后的安宁。
他是在随影的公寓里,通过母亲发来的、一段模糊摇晃的视频,隔着冰冷的屏幕,见了姥姥最后一面。
棺材里的老人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但那种永诀的、无机质的苍白,却像一把冰锥,刺穿了韩佑安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没有再哭。
眼泪似乎在那个废弃工厂的夜晚,已经在随影的肩头流尽了。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直到视频结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麻木的、如同戴了面具的脸。
随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打扰。
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承载着韩佑安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
葬礼结束后不久,父母回来了。
他们没有提前通知,直接敲响了随影公寓的门。
当韩佑安打开门,看到门外风尘仆仆、脸色晦暗的父母时,他愣住了。
他们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母亲的眼眶依旧红肿,父亲的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东西。
随影站在韩佑安身后,态度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叔叔,阿姨。”
他打了个招呼,侧身让他们进来。
母亲的目光先是落在韩佑安身上,快速地扫视了一圈,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客厅里那些明显属于另一个男性的物品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父亲则直接看向了随影,眼神复杂,带着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或者说,是无力。
“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佑安了。”
父亲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公式化的客气。
“不麻烦。”
随影淡淡回应。
气氛尴尬而凝重。
韩佑安站在中间,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物品,正在被无声地交接。
母亲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了决心,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茶几上。
那文件袋的样式,韩佑安在一些电视剧里见过。
“佑安……”
母亲的声音干涩,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有件事要跟你说。”
韩佑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一种比得知姥姥去世时更冰冷、更窒息的预感,攫住了他。
父亲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语气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跟你妈妈决定离婚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几个字真真切切地从父亲口中说出来时,韩佑安还是感觉像被重锤击中,耳边嗡嗡作响。
世界仿佛再次扭曲、失真。
“为什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哑得像砂纸摩擦。
“很多原因。”
父亲揉了揉眉心,显得极其疲惫,“性格不合,长期争吵再加上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觉得,分开对彼此都好。”
对彼此都好。
那他呢?他对谁好?
母亲这时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决绝:“佑安,你长大了,应该能理解,爸爸妈妈继续在一起,只会互相折磨。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棱:
“我跟你爸爸商量过了。我们各自的情况,现在都不太稳定,可能暂时没有办法很好地照顾你。”
韩佑安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自己的判决。
“你爸爸工作调动,要去南方。我可能也要换个环境。”
母亲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我们想,你先暂时留在老家这边,跟你奶奶住一段时间,等我们都安定下来,再……”
后面的话,韩佑安已经听不清了。
他明白了。
他被抛弃了。
像一件多余的旧家具,像一只无人愿意收养的流浪猫狗,被他的亲生父母,以“为你好”的名义,彻底地、干净地抛弃了。
奶奶?那个住在偏远乡下,常年病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奶奶?
所谓的“暂时”,不过是成年人世界里的、一个体面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留守儿童。
虽然年龄早已超标。
他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流泪。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讨论的,是别人的去留。
他的平静,反而让父母感到更加不安和难堪。
母亲有些慌乱地补充道:“生活费我们会按时打给你的,学费你也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我们也说好了。”
“好。”
韩佑安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他如此的顺从,如此的“懂事”,反而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了父母的脸上。
他们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随影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冷静地观察着这场家庭伦理悲剧的落幕。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父母没有多做停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留下了那个装着离婚协议副本的文件袋,留下了几张银行卡,留下了一堆苍白无力的叮嘱,然后,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门口。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韩佑安缓缓地走到茶几旁,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一遍遍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随影。
随影也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
“现在。”
韩佑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我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随影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沉稳。
“你还有我。”
他说,语气笃定,不容置疑,“还有,你体内的‘恨’。”
恨。
对父母的恨,对霸凌者的恨,对不公命运的恨,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无力的恨。
这股恨意,在随影日复一日的“训练”和此刻彻底被抛弃的刺激下,如同被浇灌了毒液的藤蔓,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了他的心脏,渗入了他的骨髓。
从那天起,韩佑安正式住进了随影的公寓。
他几乎没有再回那个所谓的“家”,只是在一个下午,回去拿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和书本,还有那个被他藏在抽屉深处的、布满灰尘的旧钟表,那是姥姥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指针已经停了很久。
他将钟表放在了随影公寓自己房间的床头。
停摆的指针,像他凝固的人生。
在学校里,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
他依旧沉默,但不再是以前那种怯懦的、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沉默,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棱角的、生人勿近的沉默。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茫然和怯弱,而是像蒙上了一层薄冰,偶尔折射出随影那种特有的、淡漠而锐利的光。
王鹏那伙人果然又找上了他。
还是在那条巷子。
但这一次,韩佑安没有退缩,也没有求饶。
当王鹏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伸手想拍他的脸时,韩佑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动作快、准、狠,带着随影训练出的、不容小觑的力量。
王鹏愣住了,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放开!”王鹏恼羞成怒。
韩佑安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另一只手握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臂上的肌肉绷紧。
随影教他的那些格斗技巧,那些如何发力、如何攻击人体脆弱部位的要点,在他脑海里清晰地闪过。
他没有立刻动手,但这种沉默的、充满威胁的对抗,比直接的殴打更让人心悸。
王鹏被他眼神里那种陌生的、带着狠戾的光芒震慑住了。
他旁边的几个同伙也面面相觑,不敢轻易上前。
“钱呢?”王鹏色厉内荏地喊道,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韩佑安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那是父母留下的生活费,扔在王鹏脚下,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拿去。”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波澜,“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巷子深处。
背影挺拔,带着一种决绝的、孤狼般的气息。
王鹏几人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钱,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弯腰去捡,也没有一个人敢追上去。
那一刻,他们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韩佑安,和以前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已经判若两人。
随影的“教导”开始显现成效。
韩佑安并没有变得多么强大,但他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危险,如何用眼神和姿态进行威慑。
他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跟着随影学习更复杂的格斗技巧,甚至在随影的引导下,阅读那些关于哲学、心理学、甚至是一些边缘学科的书籍。
随影像是在用一种近乎填鸭的方式,强行重塑着他的思维和世界观。
“弱者信奉道德,强者制定规则。” “痛苦是力量的磨刀石。” “爱是幻觉,恨才是永恒的动力。”
随影的这些言论,像毒液一样,一点点侵蚀着韩佑安原本善良柔软的内心。
他开始认同,开始接受。
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他依旧会想起姥姥,心口会传来细密的疼痛,但那疼痛很快会被更汹涌的恨意覆盖。
他恨父母的抛弃,恨同学的冷漠,恨命运的无常。他将随影视为唯一的导师、盟友,甚至是信仰。
他贪婪地汲取着随影赋予他的一切,知识、力量,以及那冰冷刺骨的生存哲学。
他和随影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密,又异常诡异。
他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随影会在他做噩梦惊醒时,沉默地递上一杯水;会在他训练到呕吐时,毫不留情地呵斥,却又在他坚持下来后,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认可。
他们之间有一种超越友谊、近乎共生的羁绊。
但韩佑安偶尔会在深夜醒来,看到随影独自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城市灯火,背影孤寂得令人心惊。
那一刻,他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随影随时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不见。
他甚至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随影的脸有时会变得模糊,有时又会和他自己的脸重叠。
有时,他会听到一个陌生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呼唤另一个名字——“韩十安”。
醒来后,他却什么都记不清,只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虚感。
时间在麻木与恨意的交织中,悄然流逝。
秋去冬来,城市下了第一场雪。
期末考试临近,韩佑安的成绩依旧惨不忍睹,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活着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按照随影规划的道路,变得“强大”,然后……然后呢?他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
鹅毛般的雪花在路灯下纷飞,将世界装点成一片纯白,掩盖了所有的污秽与不堪。
随影说要去城西的一家旧书店取一本预订了很久的书。
那家书店位置偏僻,需要穿过几条老旧的街区。
“我跟你一起去。”
韩佑安说。他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公寓里。
随影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两人穿上外套,走入纷飞的大雪中。
街上行人稀少,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路灯的光晕在雪幕中显得朦胧而温暖,却照不亮他们前行的路。
他们沉默地走着,一前一后,像两个行走在末世里的孤魂。
韩佑安看着前方随影挺拔而孤绝的背影,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发和肩头,仿佛要将他一同染白。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韩佑安的心脏。
他加快脚步,想要追上随影,离他更近一点。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条车流稀少的十字路口时,异变陡生!
一辆黑色的轿车,仿佛失控的野兽,从侧面的街道猛地冲出,速度快得惊人,它显然是闯了红灯,轮胎在积雪的路面上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他们直直地撞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随影!”
韩佑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尖叫。
在他绝望的呼喊声中,他看到走在前面的随影,猛地回过头来看向他。
那一刻,随影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甚至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等待已久又带着一丝释然的神情。
他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韩佑安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无数未说出口的话语,有眷恋,有决绝,有解脱,还有一种韩佑安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然后,在轿车即将撞上的瞬间,随影用尽全身力气,将愣在原地的韩佑安,狠狠地朝着路边推了出去。
巨大的力量让韩佑安向后踉跄摔倒,跌入路旁厚厚的积雪里。
与此同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与□□猛烈撞击的巨响,撕裂了雪夜的宁静。
韩佑安趴在冰冷的雪地里,抬起头,视野被雪花模糊。
他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记、也无法摆脱的噩梦景象。
随影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划过一道残酷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十几米外的雪地上。
刺目的鲜血,从他身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周围纯净的白雪,像一幅肆意挥就的、绝望的抽象画。
那辆黑色的轿车在不远处歪斜地停下,车头凹陷,司机惊慌失措地跑下车。
世界,在韩佑安的感知里,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刺目的血红,和随影最后看向他的、那复杂到极致的一眼。
他连滚爬爬地扑过去,膝盖深陷在雪地里,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寒冷。
“随影!随影!”
他跪倒在随影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触碰那具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机的身体。
随影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花,脸色苍白得像他身下的雪,唯有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带着一丝诡异的温热。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刚从旧书店取出来的、封面古朴的书。
书的边角,也沾染了血迹。
韩佑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恐惧,像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雪水,疯狂地滚落。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姥姥,现在他连随影,也失去了吗?
这个在他最黑暗时刻收容他、教导他、赋予他恨意与力量的人,这个他视作唯一依靠和信仰的人也要离开他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夺走他的一切?!
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随影冰冷的手背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从随影的唇边溢出。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雪落在地上。
但韩佑安听清了。
那不是他的名字。
那是一个陌生的,却又带着奇异熟悉感的称呼。
随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的是——
“十安……”
十安?韩十安?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韩佑安混乱的记忆。那些模糊的梦境,那个陌生的呼唤声,韩十安是我体内的他?
他还来不及细想,随影握着他手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彻底松开了。
那本染血的书,从了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雪地上。
与此同时,韩佑安感觉到自己一直贴身戴着的那块、指针停摆的旧钟表,表盘玻璃在刚才的摔倒中,彻底碎裂了。
细小的玻璃碎片硌在他的胸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钟,碎了。
随影……走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撕裂雪幕,映在韩佑安空洞无神的眼睛里。
他跪在雪地里,抱着随影逐渐冰冷的身体,望着那片刺目的血红和纷飞的白雪,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随影的离去,彻底死去了。
行尸走肉。
他现在,是真正的行尸走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