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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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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网吧脏污的玻璃窗落下,像一道道伤痕。江烟海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563分——比他预估的最低分还少了近四十分。
“这不可能......”他自言自语道,又刷新了一遍页面。数字纹丝不动。
身后传来其他考生或欢呼或啜泣的声音,混合着网吧里的烟味和泡面气息。江烟海机械地站起身,书包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可乐罐,棕褐色的液体在键盘上蔓延开来,他却视若无睹。
走出网吧,七月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江烟海没有撑伞,也没有奔跑躲避,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在雨里。雨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白色校服衬衫,布料变得透明,紧贴在皮肤上。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但他毫不在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班主任的询问,同学的炫耀,父母的期待——他一个都没接。
江烟海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小了些,但还在下。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镜片上满是水珠。长椅对面的电子广告牌正在播放某所名校的宣传片,画面里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们在图书馆、实验室、运动场上挥洒青春。
那是他曾经以为自己一定会去的地方。
“喂,小伙子,公园要关门了。”保安的手电筒光晃在他脸上。
江烟海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冻得发僵。他勉强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去。
家门前的路灯下,母亲撑着伞站在那里,脸色比天色还阴沉。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母亲的声音在发抖,“李老师打电话来说你查完成绩就走了,我们找了你整整一天!”
江烟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客厅里,父亲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几张复读学校的宣传单。看到江烟海进来,他连头都没抬:“分数查到了?”
“563。”江烟海听见自己说。
父亲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翻动那些纸张:“明天去育才复读学校看看。他们承诺过一本线率百分之九十。”
“我不想复读。”江烟海说。
“你说什么?”父亲终于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很大。
“我说,我不想复读。”江烟海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要去工作。”
那晚的争吵声几乎惊动了整栋楼。最终,江烟海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听着门外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愤怒的踱步声。
两周后,江烟海在离家三条街的“花语”花店找到了工作。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王,看他的眼神带着怜悯。
“每天搬花、换水、打扫卫生,偶尔帮忙包花束。”王奶奶说,“包吃一顿午饭,月薪两千八。”
“好。”江烟海点头。
高考状元沦为花店小工——他几乎能想象到同学们会怎么议论。但此刻,他只想逃离那些失望的眼神,包括镜子里自己的。
花店的工作比想象中辛苦。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去花卉市场进货,回来要立刻修剪花枝、换水、布置橱窗。江烟海白皙的手指很快被玫瑰刺扎得伤痕累累,掌心磨出了茧子。
但他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花朵不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不会问他“你以后怎么办”,不会在他背后窃窃私语。它们只是安静地绽放,然后凋零。
两个月过去,江烟海已经能熟练地区分各种花卉的养护方法,知道玫瑰要斜剪茎秆,百合要去掉花蕊,郁金香喜欢凉水。王奶奶开始教他一些简单的花束包装技巧。
“你手巧,学得快。”王奶奶笑着说,“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强多了。”
江烟海低头绑着丝带,没有回应这称赞。他的手机屏保还是高考前拍的全家福,父母骄傲地站在他两侧。现在他们几乎不说话了,家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八月中旬的一个周五,王奶奶接到一个大单子——某影视公司要举办周年庆,需要二十个桌花和三个迎宾花篮。
“小江,你下午把这些送到皇冠酒店。”王奶奶递给他一张送货单,“三楼宴会厅,找李经理。”
皇冠酒店是城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江烟海穿着印有“花语”字样的T恤和牛仔裤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小心翼翼地推着载满鲜花的手推车,生怕碰坏了什么。
“你是送花的?”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匆匆走来,“跟我来,快点,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宴会厅里人头攒动,工作人员来回穿梭。江烟海按照指示把桌花一摆放好,又帮忙调整了花篮的位置。
“那个高个子的,对,就是你。”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突然指着他,“能不能帮个忙?我们缺个侍应生,就站那边,有人问路就指一下VIP区。”
还没等江烟海回答,对方已经往他手里塞了个托盘。“拿着这个装样子就行。”
于是江烟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临时侍应生。他僵硬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衣着光鲜的宾客们谈笑风生。偶尔有人向他询问洗手间或酒吧的位置,他就用最简短的话回答。
“你不是这里的员工吧?”
江烟海转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打量着他。对方穿着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一杯香槟。
“我是送花的。”江烟海老实回答。
“我就说,这里的服务生没你这么......”男人做了个手势,“有气质。你多大了?”
“十九。“
“学生?”
江烟海的下巴绷紧了:“曾经是。”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再追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江烟海:“我叫徐天,星辉娱乐的经纪人。有兴趣来试镜吗?”
江烟海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张烫金名片,又抬头看看徐天,怀疑这是个恶作剧。
“我......我没学过表演。”他干巴巴地说。
“没关系,很多演员都没学过。”徐天笑了笑,“你有张适合镜头的脸,和一种......”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破碎感。现在很吃香。”
江烟海不知道什么是“破碎感”,但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你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现在连书都读不好,还能干什么?”
“我考虑一下。”他听见自己说。
徐天点点头:“名片上有我电话。想好了随时联系。”说完,他转身融入了人群中。
江烟海把名片塞进裤子口袋,继续扮演他的临时侍应生。但那张薄薄的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神不宁。
回花店的路上,江烟海一直在想徐天的话。娱乐圈?演员?这太荒谬了。他连班级联欢会都没参加过,怎么可能站在镜头前表演?
但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说: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的吗?花店小工江烟海,高考失败者江烟海,让父母失望透顶的江烟海。
王奶奶正在给一束百合系丝带,看到他回来,笑眯眯地问:“送得还顺利吗?”
“嗯。”江烟海点点头,然后犹豫了一下,”王奶奶,如果有人邀请你去尝试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工作,你会去吗?”
老人家的手停了一下,睿智的眼睛看着他:“那要看这个机会能不能让你比现在快乐,孩子。”
江烟海摸了摸口袋里的名片,边缘已经有些潮湿——是他手心的汗。
那天晚上,江烟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明天你爸生日,回家吃晚饭吧。”
他该回去吗?以什么身份回去?失败的儿子?花店小工?还是......
江烟海翻身下床,从裤子里掏出那张已经皱巴巴的名片。在黑暗中,他按亮了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徐天的电话号码。
手指悬停在“拨打”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银白。江烟海盯着那个闪烁的光标,喉咙发紧。
“啪嗒”——一滴汗珠落在屏幕上。他猛地按下锁屏键,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第二天清晨,江烟海比平时早到了花店。王奶奶还没来,他机械地开始整理昨天剩下的花材。玫瑰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蔫,他一片片摘下来,在玻璃台面上排成一列。
“这么早?”王奶奶推门进来时,江烟海已经打扫完了整个店面。
“嗯。”他低头给百合剪根,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老太太放下包,突然说:“孩子,你该去试试。”
江烟海的手顿住了。
“昨晚我查了那个星辉娱乐,”王奶奶从柜台后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正规公司,拍过几部不错的电视剧。”她滑动屏幕,“这个徐天,带出过两个小有名气的演员。”
“您怎么......”
“你昨天回来时,那张名片从口袋里掉出来了。”王奶奶笑了笑,“我老头子以前是话剧团的,我看人准。你有那个天赋。”
江烟海看着老人坚定的眼神,突然想起高三班主任在最后一次班会上说的话:"“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当时他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眼眶发热。
“我爸......”
“父母都希望孩子好,”王奶奶打断他,“只是有时候,他们不知道什么才是“好”。”
傍晚,江烟海换上唯一一件白衬衫,站在星辉娱乐大楼前。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整栋楼像在燃烧。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旋转门。
前台的接待员抬头看他:“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徐天。”江烟海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说......可以来试镜。”
接待员拨了个电话,五分钟后,徐天从电梯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试镜室里架着三台摄像机,徐天递给他一张纸:“读这段台词。”
江烟海看着纸上那段关于离别的独白,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他想起查分那天的大雨,想起父亲摔碎的茶杯,想起母亲无声的眼泪。
“开始吧。”徐天说。
当第一个词从唇间溢出时,江烟海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笨拙地念台词,另一个漂浮在天花板上,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但渐渐地,那些字句有了温度,变成了他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就像知道春天一定会来。”他念完最后一句,发现摄影棚安静得可怕。
徐天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来签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