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八章 扶疏夜语鸟惊魂 多情惶惶叹花心 ...

  •   扶疏殿的牌匾和别的寝宫不太一样,只用朱红丹墨和了琥珀金砂,左右书了八个俊秀的大字,“瑶步轻迈,落影扶疏”。
      这本是玉瑶夫人的寝宫,相传这牌匾是玉瑶的结发夫君缪疏所写。原文是“瑶步劲迈,落影照繁”。这缪疏是彼时中原第一神算,十几年伴玉瑶左右,共开河山,却是早就预见到玉瑶势必不会贪恋与他儿女情长,早晚要入主天下。于是早早做好准备,在玉瑶登基前,丢下央京的一派荣华和一双龙儿凤女,上了矶子山,就再也没下来。只留下这一副左右匾,意思是要玉瑶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顾及与他的私情,只管劲步天下,同时要开枝散叶,留下后人以天下施恩。玉瑶夫人明白他的心意,缪疏执意离去,她并不阻拦,知道他是注定悠然世外的人,无法在乱哄哄的宫闱中找到快乐;而自己纵然放不下满怀的江山,到底曾经沧海,再有缘遇见什么人,没有在沉浮中相伴相守过,永远难为云水...
      于是玉瑶偏把缪疏的八个字改成了“瑶步轻迈,落影扶疏”,意在说明自己心里并非只有独霸天下的野心,也有柔情蜜意;再怎么子嗣繁茂,那扶疏之景映衬的也只能是她和缪疏的孩子。
      于是玉瑶缪疏就这样满心相守,各自天涯,直到终老。玉瑶没再嫁,一心一意治国治家,带大了缪疏的一双儿女。缪疏死前也留下意旨,凡是入了他门下学习修为辩机之事的,只要玉瑶的王朝不败,他们的本事就要为王室所用。所以日后本朝的国师或左右相,总有一人会是缪疏的传人,并且是最优秀的...
      如今整个皇宫几番修缮,原先依山建造的宫闱扩展了许多。这扶疏大殿,玉瑶死后入主过几位太后皇后,现今住着的,却是长公主。
      按说以这独霸后宫的女子的野心和脾气,她应该为自己修葺更气派宽敞的寝宫,可偏偏看上了扶疏殿曾经入主过开国女主的霸气,俨然是鸠占鹊巢。
      这会儿刚过了膳时,大殿之中,一副翠珠帘密密地垂着,不闻帘动。早年和皇帝姐俩在漠北,这玉还香满眼所见只有风沙,不见青绿之色,所以现今爱极了各色碧玉翡翠,从殿内装帧到枕边玩物,不少都是碧绿的。
      玉还琌,玉还香,心心念念前半生,是对这个黄金囚笼无法治愈的向往...
      这会儿着碧绿的珠帘里头,赵子翩也是一身青衣,衣襟半袒卧坐着,抬起早就疲倦的手肘,在长公主的水烟管子头上,轻轻抹上一点黢黑的“渡魂膏”...
      一旁玉还香穿着娇红的亵衣,卸了妆的脸上尽显病态,纹了线的眼角死气沉沉的垂着,唇上有些许紫乌...
      这宫里,恐怕也只有赵子翩见过这番景致下的长公主...
      一口浓烟喷在赵子翩后颈上,玉还香音色有几分嘶哑,“子翩,该你落子了...”
      赵子翩不喜欢这“渡魂膏”暖暖的香味儿,闻着让人犯困。一入夜他本就精神不济,闻了这味道更觉得眩晕。赵子翩皱皱眉,捻起一粒白子,望着密密麻麻一盘无解之棋,琢磨着施子何间...
      一阵步风袭来,珠帘脆响零丁。随即听闻老太监声如呆鹅笨鸭般半阴不阳的声调,赵子翩立时生厌,皱了皱眉头。
      “主子,有小鬼和星星的消息...”
      赵子翩紧紧捏了一下手里的白子,咽了口口水。
      在长公主帏帐之内,京城里几乎每个有影响力的角色都是她算计的对象,每个对象都有他们的代号。“小鬼”自然是指皇帝的子女,而星星,自然是扶星夫人的谑称。
      玉还香倒是不紧不慢,不只是抽多了那毒物放下了警戒还是真不在乎,“但说无妨,子翩也不是外人...”
      “是。奴才得了信儿,小鬼没留住星星用膳,不过倒是私自封了星星一个笔吏,让星星去教他妹子念书...而且,那个宝贝,也给了星星...星星要一个人回去,这会儿估计不知在哪儿溜达着,依主子意...”
      玉还香喷一口烟,横眉冷笑,“哼,我当什么事儿,以那小鬼的权责,至多不过封她至三品,跟现下是同级之职...那算是什么宝贝,一块破铁,想用它逼宫不成?...我看星星入宫更好,这黄毛丫头我看着心烦,正好练她和那两只小鬼一块看在眼皮底下...今晚就放了星星,留着她还有用。反正早晚要下水,先让她湿湿鞋,找找感觉...”
      赵子翩倒抽一口凉气...
      这长公主是不知道自己听得懂“小鬼”“星星”这些暗号,才这么直接地发狠?她这么聪明的人,但不至于。赵子翩知道长公主一干隐秘,也不过是几年间帮她接密折的时候手眼犯贱,生了几分好奇。难不成今日是故意让自己听闻这番?毕竟他与扶星夫人的风雅情事早在这梅子时节风雨满城了...
      玉还香本事之最,就是能不让自己的棋子有一丝察觉而将其利用,正如当今皇上。她肯定听闻过皇宫内外的风言,就算没有全信,也能察觉自己和缪陨之间有些暧昧,一直没有挑明,难不成是自己竟早已置身局中而不自知?...
      老太监退下,赵子翩心惊之间手一垂,长袖拂过棋盘,落子如溅珠...
      “呦,鸟儿受了惊了?...唉,子翩,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心不在焉了。你就听我的,把这膏子拿回去用一用,有什么恼事好挂心的,也都和着烟散了...”长公主媚眼巧笑,一张衰败容颜甚是煞人...
      赵子翩察觉自己一时失态,连忙又摆出一副颓靡昏聩的摸样,“都说了子翩身子不好,消受不了这好东西。得来的也不多,还是留给殿下自己用吧。子翩闻一闻殿下口中喷的烟,可比自己抽美多了...”
      长公主笑得更欢颤,一张掉了漆的面具似的脸就更可怖,“一张巧嘴...今日不留你了,一摊烂事,我可有得忙。你今天解脱啦...”
      “殿下怎舍得让子翩独守良夜?...”
      “哼,小东西,适可而止吧。把好话都一时说尽了,以后没了巧词,这深宫腥如血盆,你拿什么保命...”
      说罢放下烟筒,披上绢纱,由个宫人扶入朱釉雕花的暗门中.
      赵子翩垂目拱手,不见了长公主身影,即时快步离去,奔向自己的寝院。
      朱门之后,又听见那个慵懒的声音响起,“鸟儿最近机灵了,以后每天,多加点料吧...”

      定睛看了看蹁跹榻上的缪陨,眉眼间几分神气,像极了,像极了...
      几番叹息,多公公一挥手,示意下人将翩跹榻拉起来。
      缪陨就在这悄无声息的系鸢坊之中,在赵子翩摇摇晃晃,绮丽翩跹的吊榻上,昏昏睡着...
      今晚,主人不在,赵子翩一早被长公主叫去对弈品茗,今夜估计是不会回来。
      多多心里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
      独自到堂下,交代了众人驱鸟入笼,又遣散了闲杂侍卫,才敢一个人躲到灯下,轻轻地从剑袋里抽出那把“巧窍”,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在烛光下折射着淡淡斑驳的剑刃...
      十四年了,曾经目睹过许多缱绻悱恻和腥风血雨,再看当下的过眼烟云,竟也像是在看曾经的传奇故事一样...还是那“生生梦”真的能让人一朝入梦,独醉难醒,倒把生活当成演义?...
      所以他才选择沉默吗?
      十几年,很多记忆沉睡了又苏醒,相信真相永远是高贵的,但有时却只有对前尘旧事一笑相抿,才能保护自己所珍视守护的人和灵魂都不受伤害...
      只是,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有些物事,终将和记忆、真相一同完璧归赵,这恐怕就是这一干人的宿命吧...
      春坊系鸢,一十四年将过,赵子翩这只折翅又失心的燕子,还能衔得起一块九天陨星,双宿双飞么?...
      多多不觉出神,两行清泪就这么自顾自地爬了满脸。满腹心悲之际,却听见头顶上翩跹榻上的铜铃清凌凌地响...
      缪陨昏昏醒来,看见自己悬在半空,骇了一骇...
      多多连忙胡乱抹了把脸,套好了剑,俯身作揖,“夫人莫怕,刚才多多巧遇夫人在雕琼斋外惊厥,一时没主意,就自己做主将夫人带到系鸢坊来了...夫人睡的不过是个吊榻,没甚危险...”说罢自己走到旁边一个石柱旁,摇动机关,将吊榻放了下来。
      “系鸢坊?...这里是...赵公子的居所?”缪陨一时间颅中还有些钝痛,几分虚弱地扶着床沿问道。
      “正是。”
      “公子今晚不在?”
      多多皱眉,一双眼睛沉着,不敢抬眼看满脸真切的缪陨,“公子...今晚...在长公主那儿...”
      缪陨深吸一口气,面色到底是平静。这是他的游戏,也是她的赌局,谁要玩不起,谁就已经出局。
      赵子翩不是不爱,他是爱了太多,在他仅有的一半记忆当中,充斥了太多真真假假的感情,和他混乱的思维混在一起,成就了他成疯成魔,恣意纵情的独特性情;那些翩翩声色间分不清真假的悲喜离合中,有一个可以让鸟公子相信自己能飞的乐园,这是淡泊明志的扶星女所给不了他的。
      多多见沉默的缪陨满眼的凉意,登时心下一片悲痛难捱,硬是咽下了一声哽咽,一字一顿,“夫人...多多知道自己没资格插手你和公子的事...只是这几年,多多跟着公子...唉...夫人看在多多这张老脸的面儿上...你就信了公子,他需要你...需要你给他时间...你不知道,公子他...咳...”
      多多几番难耐,终是没有说出那一番话。有些情结,别人帮着解开了,未必是好事。有心鹊筑桥,又恐惊鸳鸯...有些人,有些事,振翅一拍即散,谁说了算?
      缪陨对多多的话有些疑惑,听他话中之意,像是赵子翩真的为自己做过什么,而自己又毫不知情似的。可在这轰轰烈烈载歌载舞的央京,唯一不可能和自己有过前缘纠葛的弄潮之子,就是出身低微,身份暧昧的赵子翩了,自己也正是因为他身世、性情和态度的天然纯粹才爱上了他...
      结果自以为孑然相遇,终是逃不出天机作弄吗?
      几番叹息,屋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梁间无鸟,竟不大像系鸢坊平日羽色翩跹的景致。
      缪陨脑中突然闪过那一支白羽,流水逐灯,就是这么一次任性的赌博为她赢来了赵子翩...
      缪陨一双重瞳俶尔炯炯,随即又收回,紧缩的眉心也豁然开朗,望着多多莞尔一笑...
      “多公公,你我彼时多虑了。公子身在其位,本职难辞,缪陨要是强求公子为自己放弃十几年来所建树的一切,未免也太自私了吧?再说缪陨接受公子时他就是这么样一个身份,缪陨不能因为公子也接受了缪陨就强迫他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不过缪陨身为红尘拙粉,心境自然没有男子这么豁达,缪陨也期待一个人的钟情,并且这份期待,并不会因为这份钟情的主人不是赵子翩就变成了嫉妒和痴狂...”
      缪陨继续盯着讶然的多多,另一只手却揽过了官服,又从多多手中接过“巧窍”,“缪陨的话,无意向公子示威挑衅,不过一点心里话...难为公公今日搭救,缪陨不便在宫中久留,今日之事,就当是系鸢坊鸟语花香中一个偶然的秘密吧...”
      转身要走,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事,缪陨问不得别人,只好问公公。公公可知,如今这太子寝宫雕琼斋可也是当初薨太子玉不离的居所么?”
      多多心里微堵了一下,答案却是脱口而出,“非也,不离太子寝宫在后山之上,名为‘落子墟’。后山被封,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落子墟’?史书上并未记载...”
      多多苦笑,“太子生前行事恣意风流,史书上是找不到太多旧闻轶事的...”
      缪陨豁然开怀一笑,大大方方的在多多面前拜了一拜,有几分俏皮,“看来陨儿要想一探书中没有的逸闻,入宫之后要好好请教执事大人了。”
      说罢脚下碾起了流云步,出了卧房,一个旋身上了房梁,待多多追出门去,已是萍踪难寻。
      到底只能笑着叹了口气。
      深宫之中,不知是哪位贵人房里竟然在弹唱《花深深》,声音期期艾艾,几不可闻,人声都快被琴声掩了去,多多只听见一句,“蹬弃玉石阶下叹,抱得荼靡满怀香”,便再也辨不出词句了...
      是啊,总在嗟叹无常人事,忧心渺渺前途,又怎能抱得荼靡满怀?
      或许缪陨此生应当去践行的,正是这种信念,而不是一味迷雾中枉然地撩拨着秘密与阴谋,或是任秘密与阴谋将自己撩拨...
      等吧,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希望赵子翩等得起...
      多多望着宫闱之上被灯火映红的一角天空,平生第一次希望暴风雨赶快来到,这样,那睡梦中和尘世里的两双璧人才能早一步解笑人间...

      刚要关门,却看见院外赵子翩气喘吁吁地赶来,苍白面色在月光下愈显透明。
      “多多,我...我听说今天...缪陨...”
      “走了。”敞开门,扶赵子翩进来,含笑看着他。
      “什么?...”赵子翩只顾得喘气,搭在多多掌中的手心全是虚汗。
      “她可有给你喷烟?可逼你抽了?”多多拎着赵子翩的袖子闻了闻,有几分恼意。
      “那次回来不是一身烟气。让我抽来着,我没抽,放心吧。”赵子翩由着多多恨恨地剥去了青绸袍,换上了身旁宫人递上的泼墨袍,“别打岔,我问你缪陨的事,你可知道她现下在哪儿?可还在宫中?”
      “刚走,今天我见她晕倒在雕琼斋外,就带回来照看,渡了点内力给她,没什么大碍。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留下,刚刚走了。”多多扶赵子翩坐到吊榻上,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
      “你可与她说起我在哪儿?她可问过我?”赵子翩系着侧襟的手突然停下,话一出,却是不敢直视多多的反应。
      “她是个聪明人,我不与她说,她竞猜不出你在做些什么?”多多也是低着头替赵子翩理着下摆,没有抬头看他,“还有句话,她没交代我一定说给你听,不过我还是要说。她说,自己不会逼你放弃原来的生活,不过心里到底是期待着一份钟情...”
      赵子翩喘匀了气,单肘撑着身子卧下。
      下头早有宫人上来,轻轻吊起翩跹榻。多多抬头看一眼赵子翩一双低垂的眼,看不出什么情绪,便转身出了门。
      门槛相合间,却听见赵子翩悠悠地唱了一句,“不料花心似我心”...
      多多摇头轻笑,就这样你就感叹缘浅作弄了?你要是哪天不糊涂了,想起以前的事,我是不是该拆了这满屋的柱子,防止你悔得一头撞死?
      罢了罢了,到底是两个孩子...
      多多点起房门两边的香烛,环顾四周,一个飞身上了梁,往宫后的禁山上去了。

      今夜又有情殇,含笑奈何?
      端见下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八章 扶疏夜语鸟惊魂 多情惶惶叹花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