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九章 夜深局谜闷豆蔻 姊妹酬情约今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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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陨半夜才风尘仆仆地赶回爱央，从房梁上跳下来，心里纳罕:就算她不在，这屋里总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一个人也没有，也总该点盏香蜡、宫灯什么的吧？没有香蜡宫灯，皇上赏的那颗颗夜明珠怎么也不亮了？...
这是谁人，偏趁月黑风高，和她江湖相见？
一推门，没来及打开重瞳暗中视物，只听得一声骂：“活闹鬼，莫里世故，兴滴一头胡子...”
然后才看见怒不可遏的瑛夫人把手掌从夜明珠上一抬，清冷的光照得她清隽的脸上一派凶神恶煞。缪瑛是南方人，急了骂起来说的都是方言，这几年缪陨听惯了也能懂几分：混孩子，做事没个分寸，皮成这样...
缪陨赶紧蹑手蹑脚地进来，无声无息地掌上灯，坐在一旁等着教训...
眼前的缪陨，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官服，那紫玉三戟冠的带子松了，微缩的三叉戟晃着三个小箭头儿，没像平时那么趾高气昂的立在她头上，而是垮到了脑后，缜缎飘带泛着光，缠着着乌蓬蓬的头发，荡在单薄的肩背上；月光下满身碎影，将缪陨周身的气息点缀得更加沁凉...
缪瑛仿佛能想象出她一个人披着星光，承着月影，在寂寂寒清的深宫飞檐之上踏风而行，很多没有温度的感受让她甚至流不出属于她的眼泪，释放不出该释放的情感...
缪瑛长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到底欲言又止，上前来，抹去了缪陨脸上一个黑指印...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缪陨在外头估计有点受风，抽了抽鼻子，“姑姑想知道什么？是赵子翩还是太子？天天派人跟着，您还想知道什么？”
“神头鬼脸的小冤家！我就不管了你，你飞上了天，也得叫人一箭射下，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缪瑛只觉得又窝火又委屈，眼眶里火烧火燎，像是眼珠要给烧化了...
“我是什么人？”缪陨瞪大双眼琢磨着缪瑛这句话，却不看她，又低念了一遍，“我是什么人...”
然后低下头，揭开绑在身上的“巧窍”，推到缪瑛身边...
剑未出套，只往桌上这么一撂，那声音好似深潭中蛟龙一声呓语，惊起琅琊洞中一块早已模糊了形容的钟乳洒下一粒悬挂了千年的琼浆；宝石打造的剑身隔着剑袋竟也闪了一闪，像是龙鳞在潭水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光...
这“巧窍”是把无鞘剑，而且是整剑，是一块顽石，裹了上等锻钢。缪陨一撸剑袋，整块的宝石淬钢在月光下泛着晕，烈烈的芒子甚至盖过了那颗夜明珠...
“姑姑认识这个么？”
“这...什么人...宫里人给的你？”缪瑛扒开剑袋，一块斑驳琳琅陈年旧钢看得她触目惊心。
“太子给的。先回来的人...没说什么？”
“别提了。到亏得的你不愿同行，领头的影女长了个心眼，叫个人扮作你坐在轿子里。过东南门的时候，平白无故说是哪位贵人赏了雪花露，下头的人闻出有毒，但是贵人颜面怎好博去？只好喝了。现在除了几个功力深厚的，都哑了；几个能出声的也不过交代了我这番，再出声也都是几口气了，我哪还有心思问别的？”
缪陨皱眉，又自嘲地笑笑。看来她这一副巧舌，能说会唱，到底惹上了祸。
“真是不怎么高明的招数。”缪陨冷笑道。
“说不定是长公主故意要用个不高明的招数一箭双雕。”缪瑛说着暗自握拳。
“我看未必，这招数是不高明，不过到不至于拙到让人一推敲就生疑。这人没下死手，只不过要封我的口。满央京的人都在传，说赵子翩因歌生迷，太子因辞生迷，说到底，我还是祸从口出。还记得宫里那姓田的贵人吗？她表亲家里是万户侯，有个女儿选了秀女，倒是有几分姿色，这贵人一心想让那女孩儿得选太子妃，我往太子那一去，她一时糊涂动了歹心也不是不可能...”
缪陨几番思辨，眸子里炯炯烛火，一时间其中的凛冽，竟让缪瑛也觉得不相识了，“你倒是看得明白...”
缪陨低头，轻抚着巧窍，“我一早料到进宫没什么好事，不过我答应下来，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你一早知道，还敢投石戏虎？”
“本以为那些暗人影女们都是高手，带了我只会累赘，才执意独行...没想到，竟是遇到这种招数，姑姑替我向她们赔个不是吧...”缪陨几许惭愧，都化作嘴角一抹苦笑。
“也别放在心上，她们既入了这行当，是没什么可怨言的...”缪瑛见缪陨这般，也没了先前的怒气，悄悄执了缪陨的小手在掌间...
“姑姑，还是说说这‘巧窍’吧...”
“这...是薨太子妃明心巧的遗物...明国夫人难产，据说这剑是陪葬了的，不知道为何又...唉，以前明国也是钟鸣鼎食之邦，后来衰了，成了咱们的藩国。明国人擅长玄术，一直出产这些巧物，也多的是江湖术士和能工巧匠。玉瑶夫人规制六合，天下良民都不喜欢明国人。明国人，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但是没人能否认明国人在中原最具巧思。作藩国的时候，明国每年都向咱朝里进贡各色巧刃、、兵器、机械，东西不知道比咱们自己做的精巧了多少。不过历任君主都希望明国能供出他们的玄术心诀，毕竟那才是明国赖以保国的诀窍。但明国几经周旋，从来也不肯，和咱们的关系就渐渐僵了...明心巧嫁过来时，朝内和藩国那边已经是水火不容，奈何太子和公主伉俪情深，江南一遇再难舍难分，一定要娶了这心巧公主做正妃；先皇又怜惜爱子体虚多病，只怕今生命不长久，总想让他选个如意的枕边人，也就答应了...不过皇上开出条件，要明国献上一间绝世巧物和十套上古玄术心诀做陪嫁，并且点名要一把剑。古剑承礼，历来是君子盟誓的信物，先皇当初是有意缓和与藩国的关系的。于是明心巧出嫁时身边就带着这把‘巧窍’。不过明心巧也开出条件，非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封了太子，才能献出‘巧窍’，背出心诀...后来明心巧怀了不离太子的孩子，着了一干人的嫉恨，先皇西去，再没了牵制调停的人，再加上南方明国水患连年，藩国境内一直难得太平宫里的新主子这么一折腾，削了藩国的名号，将明国改成了明境...太子妃难产死了，这宝剑和心诀也就不了了之了...这几年，没怎么再听闻明国后嗣的消息了，只怕...也没什么血脉了...”
“那这剑和那些心诀，到底怎么个巧法？”
“剑是好剑，不过只有明心巧能用之为巧，于常人不过是个上手的好兵器罢了...至于那心诀，根本没有传世。明国玄术在于能控制人心，牵制人的内心，灌输以特定的意志，早些年我和你师父是见过的，这几年就...”
缪瑛一直边忖边叙，生怕多说，又忍不住将这一干前尘旧事和盘向倾。
缪陨倒是没什么诧异，小手摩挲着冰冷反光的剑身，将剑袋轻轻合上...
“这我知道...都知道...别的我不多问，我只问姑姑一句，这是个重要的物什吗？”
缪陨一双眼睛炯炯地望着缪瑛，缪瑛一时间心际一片慌乱，她都知道？这是怎么个说法？...来不及忖度，只好含混答应，“这...是个重要的物什...”
“那好，缪陨定会誓死守着这个宝贝。缪陨还要告诉姑姑，这把剑有多重要，赵子翩就有多重要，不仅对我，也对为我忧心的所有人...”
缪瑛倒是没想到她能这么说，忘了刚才未解之惑，一时间心急语怔，“你...”。
缪陨握上缪瑛的手，连忙止住她的发作，“姑姑耐心听我说。师父解了封印，但缪陨并不想闭目一瞬就把前尘往事都记起。所以并没有刻意去回忆，用内息小心控制着；但也没有可以去回避。师父也说过，就是要天时地利的境况下想起该想起的事最合适，否则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和我自己的记忆两相纠葛，只能乱了心智。缪陨至今，就在这种境况下，有过三次经历...昏聩眩晕中旧时情景重现，缪陨也确实想起了些许事，不完整所以也表述不出，先且不谈。不过这几次的经历，缪陨确定，一次就是因为拿了这‘巧窍’在怀里，一次却是和赵子翩在一起时，看见了些东西...还有一次，就是在朝凤节上...缪陨心里想着，纵不能因为怕了飞禽或是太过劳累就昏了过去...细细想来，当时却是多看了赵子翩几眼，迷迷糊糊地也仿佛像是入了梦境，想起了什么...如真是这样，那就是第一次了！总之除了前尘旧物，赵子翩是唯一能揭开缪陨心中疑虑的在世活人了，缪陨坚信不疑！”
缪瑛看着满脸认真的缪陨，到底失了言。
赵子翩是唯一能揭开缪陨心中疑虑的在世活人，她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今日的赵子翩，是真疯还是装傻？到底哪一边是他的阵营？缪陨和他在一起，性命和情感，又有哪一样安全...
“罢了，你入了宫，自然什么都会知道，只是不知道，这宫闱之深，到底有没有归途...就怕天时地利，结果人不和，你倒是恰到好处，探得了往事，没乱了心智，却又失了回路...”
缪瑛转身要走，却是有折回身来，一口吹熄了蜡烛。黑暗中，缪陨看见最后一滴蜡顺着烛台滚下来...
“陨儿，皇宫里会很明亮，很温暖。但是对你来说黑暗和寒冷却更舒服，因为你总是清醒，总没法孤注一掷地沉醉，这是你和赵子翩的最大不同...你们俩的事，我就这一句话，再不多说，你自己因该明白...睡吧...”
缪陨静默地坐在墨色的深夜当中，没有抬头去看缪瑛离去的身影。
她喜欢清醒吗？不。她也想像赵子翩一样放浪形骸，或许在别人眼中她已然是奔放恣意的...
但是缪瑛了解她，她心里还是装了太多的东西。她一直是困惑的，正是因为困惑，她才不得不清醒，她对未知总有种深深的恐惧，或许她真的不能想成为赵子翩身边相伴纵横的人...
缪陨抱着腿上了床，蜷在暖阁的一角。
本以为师父解了封印，有了重瞳可以暗中视物了，她就不会怕黑。
但在这一刻，她又是恐惧的。
缪陨很久没哭了，直到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湿了领巾，才终于允许自己小小地崩溃了。瘦小的肩头在暗夜的青光中微颤，那三戟冠在头上摇摇欲坠，嘤嘤的抽泣几不可闻...
项文隽在外间候了半晌，终是没进得屋去...
几日前入宫出了事，缪陨倒是老实了几天，也没跑去见赵子翩，只心平气和地教了几天书。
日子将要入夏，正是暖风盈盈。空气的温度一上去，风和云走得也慢了。缪陨整日缄默，到让身边来回替她张罗进宫事宜的一干女官显得荒唐。这日说是下课后要去藏针阁试新官服，缪陨不耐烦，想着怎么拖延。先是拖了堂，又将学生们留下一个个面批了文章，才不太情愿地下了学。
却见董勃来回理着竹笺和羊皮卷子，迟迟不走。缪陨心猜她着莫不是有几句悄悄话要说？于是也不挑明，兀自整理着桌案，只等其他文姝散了。
缪陨也是小女儿家，平日没有同龄的朋友，到有一份同龄人没有的孤苦。
要说有朋友，赵子翩和多多都算是缪陨的朋友，可赵子翩总让缪陨砰然悸动，多多看着年幼，骨子里老成，他们俩又都不能算是女儿闺中能说得上悄悄话的朋友。
瑛夫人担心缪陨不会照顾自己，安排的都是成年女子照管她日用起居，就是勉强年轻的如项文隽，也是二十出头了，留在爱央府没有婚嫁原是为了入女仕，想做官的。缪陨的学生们比她大了不过两三岁，却也都跟着为官入仕的父母在名利场上熏陶得迂腐老成。缪陨鲜有愿意多说上几句话的。
倒是董勃有几分不同，或是家学渊源所致。老太傅董超德高望重，却并不是个古朽的老夫子，对时政世事都颇有几分灼见，而且有笔下生花之才，人送雅号“啖墨老童”，当年与“神笔吏”起名。缪陨拜读过老人家早年的《古今征罪讨》，期间大论征战扩疆之弊，并且预言了西北边陲，纵是没有蛮夷铁骑染指，也迟早要凋零在自己军部的战戟之下...这是缪陨最早接触的愤世嫉俗、针砭时弊之词。
如今说这董勃，到底师出名门，幼年时做过皇子公主们的伴读。受了啖墨之才的熏陶，见识自然不是另一干宦场儿女能比。只是不知为何，这女子是不太愿意展露锋芒的。也就是一两次，要不是缪陨点到她的名字，竟也是没能探出她一番思辨深埋心间。上次一番言辞，缪陨便料到这女儿家恐怕不是胸怀大志，而是和他父董超一样，甘愿庐中啖墨，并不想显贵京都...
如今学生们都散了，缪陨一身不吭，手上誊这一本歌词，嘴角却捻了笑意。
“夫人...”
听得董勃一声唤，缪陨漆黑的眼珠骨碌一转，抬眼笑望。
看眼前的董勃，并不施粉脂，及笄有一年多了，现下绾着个垂鬟分肖髻，两个髻是极小的，还好似孩童。也没插什么簪子，发圈里系着雪青色的惊鸪发绳，镜子上系了个长命锁，腕子上扣着个累丝银镯子，也都是旧物了，再没别的装饰。要不是身上靛色的学锻一看就是名贵料子，任是什么人也猜不出她是那“啖墨老童”的独女，老太傅年近五旬才得老来子...
这样的董勃，了然无饰，性情天成，令人不忍雕琢。这样的人，在这荒唐颓败的央京是怎样的难得！
缪陨倒是愿意和董勃多说几句话的，却可叹她将要期满结业，将来入了宫或是嫁了重臣名将之后，还能不能如今日这般洒脱天然。偌大爱央，多少良人，运数就是她们从小学的诗文、歌舞、阵线，一句话、一个步伐节拍、一针穿孔引线，没有期待和意外...
董勃也笑了，两个小女子，一时间都有几分童真戏谑。
缪陨是开心的，她庆幸自己还能对着别人相对着挚友知己一样地笑，也庆幸还有人能报以她同样的微笑...哪怕不知被谁摆布在没有回路，不可逆转的万劫之局中...
“勃姐姐，这会子留下可有什么话要同缪陨讲么？”
缪陨合了歌本，起身转向窗外。心情恬淡，她有些孩子气地迎面亲了亲已有些初夏燥热的暖风...
董勃见她一脸陶醉的摸样，满脸笑意更难掩去了，“小夫人是否健忘？上次在太子府上不是见了那‘独醉囊中’的惆怅客？人家要与你‘会之后期’，你却忘了当日目光如炬，白白看了人家那半日，最后还差点跟着人家走了。现下人家打定主意迟迟不离央京，等着见你一面，你却兀自逍遥起来了...”
缪陨立马傻了眼，一下想起那日在雕琼斋，落霞孤鹜成景，香炉之上紫雾腾升，那个褐衣高髻的书生没有惊艳的面容和话语，却用一派恬静的沉默让太子东宫的画栋雕梁都失了颜色...
“勃姐姐，‘囊中客’沈若轻确是在太傅府中？”
“正是。沈先生的亡父与家父是旧交，因此在我家下榻。先生托我给扶星夫人带句话‘落霞焰血惊鹧鸪，啖墨成约囊中赴；今日不辞今日聚，明日不辞待明日’...夫人可听明白？”
董勃狡黠一笑，凑到缪陨耳边：“‘囊中客’的宝贝袋子里，有个好宝贝要给你，今明两日，你若再不去，他可就四海逍遥去了，那宝贝你可就寻不去了...”
缪陨微微惊了一惊，不过瞬间缓过神来，俏皮地一拱手，眉眼间堆着笑意，“今日不辞，勃姐姐且回去让沈先生与傍晚时分静候，日落之前缪陨一定到啖墨君府上赴约。到时着男装，老童和姐姐要记得给缪陨开门啊...”
“嘻...一定一定...”
两人正笑着打趣，之间不远处藏针阁的管事绣娘路过，大老远叫着扶星夫人，催她去藏针阁试新衣...
缪陨赶紧给董勃使了个眼色，董勃会意地从偏门溜了...
缪陨也赶忙正色，迎上绣娘凌厉的目光...
多少眼波飞转，渡了心思，平添情思？
端见下章。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九章 夜深局谜闷豆蔻 姊妹酬情约今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