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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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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殿上不是已经谢过恩了,何必再跑一趟。”见江晚跪下行礼,承德帝的视线仍然落在奏折上,只是虚抬右手,示意江晚平身。
这几日政务繁忙,朱永定余党需要清理,还得顾着西域的形势,承德帝几乎整日都在看奏折、见大臣,江晚一直等到晚膳后,才被叫进来。
她站起来:“回禀陛下,臣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谢恩。”
承德帝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面色沉沉:“若是为了安定公主,朕劝你不要开口。你昨日才立了功,朕不想罚你,但你别不知趣。”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承德帝一身的气势非常人能比,严肃起来,压迫感十足。寻常的臣子被这么一训,只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多言。
第一次单独面圣,江晚心里也不轻松。她垂着眼睛,没有直视天颜——不得直视天颜,是大周朝不成文的规矩。
她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稳些:“陛下,臣今日来,并非为了安定公主。”
承德帝愣了一下,将周身的威压收了一半,一脸探究:“不为安定公主,那是为什么?”
江晚小幅度弯腰:“是为了五公主,也是为了臣自己。”
“哦?”承德帝颇感兴趣,放下手里的奏折,“还有更适合的人选可以代替五公主?”
再怎么说,五公主也是亲生女儿,如果能有留下五公主的办法,承德帝自然求之不得。
“西域气候干旱,沙漠众多。诸小国都以畜牧、狩猎为生,又实行收继婚,饮食风俗都与大周大相径庭。五公主长在宫中,性子安静,无论是嫁到乌孙还是楼兰,都要吃不少苦头。”江晚并未直接回答承德帝的问题,而是绕了个弯,先讲起远嫁的辛苦。
“即便五公主嫁过去,也不过维持几十年太平,并非长久之计。且陛下雄才大略,来日西域三十六国必定归顺我大周,到时候难道要嫁三十六位公主过去?”
江晚稍作停顿,娓娓道来,“臣以为,和亲只是结盟的象征,一旦盟约生变,西域君主们并不会顾念姻亲之情,届时五公主身在异国他乡,反而是陛下的掣肘。若要长久地维持盟约,还需诱之以利,镇之以力。”
这番话先是详述五公主远嫁的苦楚,激发承德帝的不忍,再简短地拍个马屁,点出和亲策略的弊端,最后才提出自己的观点。每一句话都是从承德帝的角度出发,因此后者不会抵触,很容易顺着江晚的话思考下去。
话音落下,她抬起眼去看承德帝的神情,果然对方露出了几分思索。
卸去了攻击性,承德帝给人的压迫感就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江晚长舒一口气,不着急往下说,只是垂首而立,等待对方提问。
龙涎香燃到过半,承德帝终于开了口:“依你之见,何谓诱之以利,镇之以力?”
江晚:“我大周雄兵百万,兵法千卷,乘天时之眷,占地利之便,是为力。百姓富足,律法完备,文脉源远流长,技术遥遥领先,是为利。”
“两位使节自玉门关入京,一路上见到我大周城池繁华,这也是他们才急于求亲的一个原因。西域诸国想要的并不是中原女子,而是我们的文化与技术。臣觉得,若能将大周的特色广传于西域,一定能让西域诸国长久地臣服。”
铺垫到这里,承德帝哪还能不明白江晚的意思。他目光探究地盯着她:“你是想把你铺子里的瓷器和丝绸销往西域。而且是以官方使节的名义,直接和西域三十六国君主谈生意?”
江晚刚要开口,承德帝便把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拍:“大胆!”
这一拍声音沉闷,配上帝王的怒喝,强烈的压力感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不是开玩笑的,面对帝王之怒,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人头落地。她强自镇定着跪下:
“皇上息怒。”
承德帝冷哼一声:“以官府的名义串联三十六国,垄断边境贸易,到时候整个西域便只知你江晚,不知大周天子了!是不是朕太纵容你们,朱永定一倒,就一个一个地贪权谋利起来!你眼里可还有朕!”
讲到最后,承德帝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掷。啪地一声,茶杯碎成几片,尖利的碎片贴着江晚的发丝划过,茶水飞溅,有几滴落在了她衣服上。
她跪伏于地。贴着冰冷的地面,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
不敢躲,也不能躲。
朱永定练私兵,就是从西域匈奴人那里借的兵马粮草。承德帝本就多疑,这个节骨眼上对西域之事就更加敏感。更何况朱永定获罪有她的手笔,在皇帝心里,她已经是闻深、沈见青的同党。
况且她若能做打通西域贸易的第一人,也的确会是西域诸国心中的无冕之王。
江晚跪着不动,心思却千回百转。她必须找到打消帝王疑虑的方式,否则不仅救不了何婉蓉,还会把自己,家人和闻深都搭进去。
“陛下,”她心思转得快,声音却平静,“臣孤身一人,既无丈夫,也无儿女。母亲兄长,皆为布衣;旧主何氏,满门覆灭,徒留一孤女。臣要权势何用?”
“臣一开始就说,这次来是为五公主,也是为自己。臣醉心于瓷器,毕生所愿就是让大周的瓷器流传到每一个角落,让西域所有国家,都惊艳于我们中原文明。臣不敢垄断贸易,也绝不会禁止其它人在西域行商。若陛下觉得有更适合当这个使节的人选,臣也甘愿让贤。”
江晚这么一说,倒让承德帝犹豫了。她这话讲的坦荡,又合情合理。在承德帝看来,的确不像是有旁的图谋。
若真要册封一位代表大周,与西域各国贸易往来的使节,他一时还想不到什么好人选。一来这份工作辛苦,要常年在各地奔波,一年也未必能回一趟家。那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很少有吃得了这个苦的。二来干这个事的官员,品级要高,能力要强,在西域会有很高的地位,却不能有半点贪权之心,否则会极大地影响朝局。
承德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少女,心想或许她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还有一点,他始终不放心。
“朕听说你跟子宴关系很好。皇后前几日还来求朕,给你二人赐婚。”承德帝语气平静了些,可目光里审视的意味丝毫不减,“六皇子是朕唯一的嫡子,现在也是朕最器重的儿子。你读过书,该知道外戚得权的危害。”
江晚跪在地上,久久不语。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回答,比承德帝的上一个问题简单得多。可答案一旦说出口,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静默良久,她俯身叩首。
“陛下,闻公子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您最了解他。六殿下年幼而重担在身,皇后娘娘在临安无人可依,这个时候,他不会离开京城。臣的志向在玉门关之外,与他并无缘分。”
听到满意的答案,承德帝终于放下内心的疑虑,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既然你已有决断,朕会让鸿胪寺把你的想法说与乌孙、楼兰两国。商议之后若无问题,朕会册封你为持节使者。”
“此事若成,大周将不再有和亲公主。安定公主的封号不会撤回,朕会给安定公主与你哥哥赐婚,婚后会给你哥哥驸马都尉的虚职。”
月蓝锦衫的裙摆委地,江晚穿着盛装再拜谢恩。目的达成,她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十分低落。
她盛装打扮,本是为了奔向心中所爱,却中途转了方向,走入西域的茫茫黄沙。
“平身吧,”承德帝目光和缓下来,提醒道,“只要你好好干,朕会厚待你的家人。还有,你既已做出决断,无诏便不得回京。”
“臣谨遵陛下教诲,绝不负陛下所望。”
“嗯,”承德帝道,“没什么事的话,就退下吧。好好休息,你累了好几日了。”
“是。”江晚心里难受,也没力气在说什么千恩万谢的话。面对这么一位冰冷多疑的帝王,她也着实没什么话可讲。
行至门边,身后忽然传来帝王疑惑的声音。
“江爱卿且慢,朕有个问题想问你。”承德帝道,“举凡女子,都希望嫁得如意郎君。朕是看着子宴长大的,他人品心性都是上佳,又是皇后之弟,且十分喜欢你。你若嫁给他,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去关外吃苦。而且你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动心吗?”
江晚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承德帝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听到她的回答缓慢、一字一顿。
“陛下,”她说,“情爱二字太轻。”
承德帝愣怔之间,江晚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
情爱二字太轻……所以她是动了心的吗?可对于女子而言,什么东西比情爱更重呢?
殿内,朱·纯古人·封建糟粕最高代言人·大周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殿外,弦月已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