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音阁》走南

8、闯阁

　　日和如行尸走肉一般，端来饭她便吃，要上药她便脱衣服，其余时间闭眼在床上躺着，一点声音都不出。

　　夜里，吴妈妈和绿萼金蕊两个丫鬟轮流盯着日和。

　　夜晚的希音阁从来最是喧哗，隔壁房间不时传来淫靡的笑声。吴妈妈自言自语：“一句话也不讲，不会是在狱里把脑子打坏了吧……”

　　听到床上传来细弱的一句：“今日是六月十几？”

　　“哎呦江姑娘，你可说话了。”吴妈妈道，“十几？今日是初六。”

　　婚期是六月初二，日和以为过了很久，没想到只是四天前的事。五天前的夜晚，自己和父亲母亲见了最后一面。

　　她闭上眼睛，流不出眼泪。

　　杨千润从天牢出来后被杨铭之在房里关了三日，老老实实把她知道的江家的事说了个透彻，才被放出来。

　　折子递上去没有下文，毕竟杨千润所知不过衣服首饰这些女儿家琐事。东厂的人去户部，客客气气盘问杨铭之一番，什么都没问出来，之后也没再来找他，杨铭之这才松一口气，心想这事算是过去了。

　　莫说杨铭之，江执一案引得满朝震动，人人自危。东厂和锦衣卫皆奉圣上之名盘查江执同党，二者争功，扰动朝堂。不少朝臣都被请去问话，连外省江家也受了牵连。

　　江执在朝中没有格外交好的同僚，关系最近的是刚刚结为姻亲的楚家。人人都知建威将军和圣上关系不一般，定有法子在圣上面前自证清白，楚府反而宁静，未受厂卫打扰。

　　只是即将过门的正妻一日之间沦为罪臣之后，还被发卖为妓，楚家这位新科状元心里怎么想，就无人知晓了。

　　杨家到底疼爱女儿，怕她受到惊吓，之后再不提这事。没想到杨千润扮成男装，偷跑来希音阁。

　　一进门便有姑娘迎上来，看她穿着不俗却在门口犹犹疑疑，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道：“公子是第一次来玩吧？正巧今日是木樨姑娘的梳拢礼，公子若是喜欢可不要错过。公子若是不喜欢，随意喝喝酒、听听曲也好，咱们希音阁定能有姑娘合公子的心意。”

　　眼神一扫，看到她腰间玉佩水色极好，认定她非富即贵，趴上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公子不如先来听奴家弹一曲琵琶？”

　　杨千润不知所措，又推不开她，这时左肩突然被人一拍，“杨公子怎么在这里？也是来木樨姑娘的梳拢礼？”

　　杨千润转头一看，竟是向子澜，差点脱口叫他，猛然想起一出声便会暴露身份。

　　向子澜不欲戳穿她，对她身边姑娘说：“胜春姑娘上次还说最喜欢我，怎么几天不见，又缠上了别家公子？”

　　那位叫胜春的姑娘眼波流转，道：“向三公子这是什么话。向三公子和杨公子，自然都要伺候好。”

　　向子澜道：“你先去招呼别处，我和杨公子说说话。”说着推开胜春，带着杨千润来到僻静处，瞥她一眼，“你怎么来这种地方？不要说你是来找江日和的。”

　　杨千润压低声音，“那我还能为了什么？你别拦我。我今日时间不多，时候长了父亲和兄长就该出门寻我了。”说着就要起身。

　　向子澜拉住她，“这希音阁有四层，一百多个房间，你上哪儿去找她？况且她现在必定被人看着，你又怎么能见到？”

　　“那我总不能白来一趟！”

　　向子澜道：“你听我说。这希音阁共分四层，一层作寻常酒楼摆设，上面三层是姑娘们的房间。四层住的是被客人单独包下的姑娘，江日和不可能被包下，四楼先不论。接客的姑娘都在二三楼，共分青鸾、月鹭、遂隐、玄素四类，玄素遂隐是清倌，青鸾月鹭是红倌。”

　　“清倌红倌是什么？”杨千润问道。

　　“清倌卖艺，红倌卖身。”向子澜继续解释希音阁内的情况，“二楼三楼都分为南北两边，北边是素的，南边是荤的，两部分互不相通，有不同的楼梯上楼。三楼比二楼身价高。清倌中身价高者为玄素，身价低者为遂隐。红倌中高者为青鸾，低者为月鹭。”

　　“据我猜测，江日和既然以罪臣之女被发卖，上面定不许她做清倌，她出身官家，身价也不会低，因此必定是做了青鸾，住在三楼北面，就是我们现在抬头正好能看见的地方。”

　　杨千润抬头，三楼北面有十多个房间，廊上栏杆边立着四五个姑娘，没有日和的身影。

　　“那我们上去找她？他们锁住她不开门怎么办？你说你父亲是户部尚书有用么？”

　　向子澜摇头道：“你不知，希音阁规矩甚严，几个鸨母极有手段。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官宦子弟，她们知道怎么周旋，不会任人胡来。江日和做了青鸾，梳拢礼前不会接客，更不会让她私见外人。我们说要见她，老鸨一口咬死她今日不在，我们能怎么办？难道能一间房一间房去查？”

　　“那你这么说，不还是白来一趟？”杨千润急道。

　　向子澜不回答，反问她：“你一定要见江日和，是为了什么？”

　　杨千润被问住了，半晌道：“我原想着能宽慰她几句……不行的话，只是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也足够了。”

　　“她过得一定不好。”向子澜斩钉截铁说道，看她一下子怔住，红了眼眶，又后悔不该冲她说重话，温声说：“你若只是想看她一眼，我倒有个想法，只是不一定能成。”

　　“鸨母怕她跑掉，或是怕她自戕，不让她私见外人，毕竟还要靠她赚银子，总是想让外人在梳拢礼前提前看看她。就像要兜售好商货，总要提前摆出来让人看。”

　　“你别这么说她！”

　　“我没有想要冒犯她，是鸨母一定这样想。”向子澜耐心说道，“梳拢礼一向是希音阁人最多的时候，往常二三楼所有姑娘都会站在栏边，鸨母说不准也会让人带她出来，甚至还会想方设法让客人注意到她。那时你再想个法子，让她看到你，知道你心里挂念她，如何？”

　　杨千润自然听他的，“好，我信你。”

　　这时一位穿着华美的女子走到一楼正中，拍了几下手掌，待客人安静下来，甜声道：“恩客们稍安勿躁，木樨姑娘的梳拢礼再过一刻就开始。”

　　“这是希音阁的老板，其他几个鸨母都听她的，叫李红芍。”向子澜解释说。

　　有人嘬唇吹了声口哨，周围人哄笑起来。杨千润探头问向子澜：“梳拢礼到底是什么？”

　　向子澜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不冒犯她，想到的几个词都太过污浊，想一想道：“就是，咳，姑娘第一回接客。来的客人叫价，价高者得。”

　　杨千润猛地转过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他，看起来又要哭了。

　　李红芍再次走到全场正中，摇了几声银铃。这银铃小小一只，声音穿透力却很强，一时整个四层楼阁都回荡着铃声。

　　四个姑娘走上台，分别奏起琴、瑟、箫、笙四种乐器。梳拢礼开始。

　　希音阁正如其名，对阁内姑娘的乐技严加培养，几乎人人精通乐器。四位姑娘奏乐悠扬动听，令人如痴如醉。

　　台下却有耐不住的高声喊一句：“还不快让木樨姑娘上来！”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杨千润从未见过男子这样粗鄙放浪的场面，坐在向子澜身边浑身紧绷。

　　乐声来到高潮，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走上台前，身段纤纤，穿一身明黄色纱裙，头上簪子亦金光灿灿。台上烛火和油灯将她薄薄的裙子照得通透，甚至可以看到不盈一握的腰身。这就是今晚的主角木樨姑娘。

　　她取出一柄竹笛开始吹奏，竹笛镶着金边，与衣饰交相成趣。

　　一个客人将两枝花掷到木樨脚边，台角站着的小丫鬟脆声报价：“一百两。”

　　身侧向子澜低声道：“客人从丫鬟手中取花，以花竞价，一枝五十两银子。”

　　立马有人掷上四枝花。“两百两。”

　　众人叫价正热闹，杨千润疑惑地看了一眼向子澜，“你为什么不叫？”

　　向子澜摇摇头笑了，“我叫价做什么？”

　　“你不是来梳拢礼的？那你今日来希音阁做什么？要找别的姑娘？”

　　向子澜不置可否，“你不如多留心找江日和。”

　　杨千润全程紧盯着三楼北面的栏杆。栏杆旁姑娘带着自己的丫鬟，各个花枝招展，簇簇拥拥围了十几人，却始终不见日和的身影。

　　一曲终了，最高者叫价一千六百两。这已是天价，抵得上一个知县明面上十几年的俸禄。李红芍灿然笑道：“恭喜刘二公子。”

　　被称作刘二公子的人年纪不轻了，看上去将近四十岁，穿一身绸衫。木樨低头羞道：“刘二公子请随奴家来。”正要引他上楼，却被拦腰抱起，一把扛在肩头。

　　众人又是哄笑一片，飞出种种不堪入耳的话语。杨千润转过头不忍再看，向子澜侧头看她：“受不了啦？”

　　杨千润急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上楼找日和。”正要起身，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极清越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