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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近水楼台先得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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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小兽一般的呜咽声吸引了乔朝远的注意,细细听来倒像是牙根碰牙根撞出来的哆嗦声。
他不禁扭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衣衫泥泞和血迹染成褐色,不难看出原本的用料名贵,是他现在唱一个月戏都换不来的料子。
少年抱着自己的双膝蜷缩在墙角,一阵冷风呼呼吹过,他朝着更里面挪了挪,好像借着冰冷的墙壁能让他在冰天雪地的北平温暖一些,不至于等人发现的时候,尸骨都被野猫叼了去。
乔朝远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己手里还印着几个牙印的切糕,还带着几丝温热,就是这卖相委实不算好了,而且,自己也很少吃到这般吃食。
算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饿死不是。
乔朝远认命的走上前去,蹲在他的面前。
“喏。”
手上还带着几个冻疮,皲裂着,露出鲜红的肉来,原本还有些纤细的手指现在反倒像猪蹄一样,高肿着。
那是乔朝远在戏班子里负责洗上台了的角儿们的衣服时留下来的,大冬天里,刺骨的水一激,铁打的手都要生冻疮。
现在,这双不算好看的手里握着一块切糕,也不能算一块,是半块儿,上面还印着一圈牙印。
这是乔朝远之前在家的时候留下的习惯。
他从小也是在他爹的膝盖上长大的,他爹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考了个秀才,他娘咬咬牙,想让他继续考,家里指着他读出个功名来,升官发财。
可后来科举取消了,惊天噩耗使得他爹一命呜呼。
他爹到死也就是个秀才。
乔朝远的名字是他爹肚子里的墨水一点点扣出来的,本意指着他将来人中龙凤,光耀门楣。
谁承想,他爹死了还没两年,带着年仅三岁的乔朝远登上了别人的大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
可苦了乔朝远了,他娘自打带着他改嫁以后,一年抱俩,生了六个弟弟妹妹。
有什么吃食弟弟妹妹总想上来跟他抢,从小被他爹娇惯大的乔朝远就养成了到手的食物,先咬上一圈,生怕被别人抢了去了。
眼前的小孩怯怯的看着乔朝远。
他发现这个孩子有双湿漉漉的大眼,黑白分明,澄澈的紧。
“给你的。”
乔朝远朝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小孩试探的伸出手,看眼前的人没有戏弄他的意思,才一把抢过切糕,大口大口的吃着。
“谢谢。”
吃了一半才想起跟眼前的人道谢,乔朝远诧异了一下,一般的流浪的孩子大部分没有这种意识,有人给他们就吃,没人给去抢去偷也要吃。
总不能叫自己饿死吧。
“不用谢,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乔朝远看见男孩嘴唇干裂,大口吃着东西的时候,扯住嘴角,蓦地冒出鲜红的血珠。
这里离戏班子不远,乔朝远起身朝着戏班子跑去。
“你别乱跑!”
生怕一扭头男孩就不见了,他扭过头朝着身后大喊。
还没等应声,他趁着院子里练功的师兄弟们不注意,猫着腰溜进了厨房。
肚子里有了点吃食,陡然觉得寒风不再让四肢百骸都觉得钻心的冷了。
男孩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墙角一动不动,等着刚才的人回来。
雪忽然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到地面,不一会儿就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用眼睛直直的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北平,一朝天子一朝臣。
还不是落得个飞鸟各投林的下场。
说来熟悉是因为自己打小在北平长大,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没受过这般人间疾苦。
陌生则是和原本出门时看到的一草一木都不一样了,景色随着心境而变得满目疮痍。
他祖上是末代的名门贵族,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只不过却引来了杀身之祸,满门抄斩。
母亲将他藏在小小的夹层里。
从缝里看去,尸体一个接一个的摞在一起,最顶层有尸体滚了下来,脸直直的对着他,是他的父亲。
圆睁的眼死不瞑目,两行血泪从眼眶涌出,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一把火烧了清新雅致的府邸,付之一炬。
他跌跌撞撞的逃了出来,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天。
可偏偏他在飘雪的北平遇见了属于他的心软的神。
乔朝远端着碗水回来了。
这是在戏班子分饭时,自己的碗。
现在这个碗里盛着水,只是已经凉透了,水面上还结了漂亮的小小的冰花。
“我接的明明是热水。”
乔朝远显然是看见水面的冰花,有些懊恼的说道。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几十步的距离,滚烫的热水就开始结冰了。
姑苏人嘛,一着急起来就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味道,活像是跟人撒娇一样。
男孩接过碗,一口就把还带着冰碴子的水倒入嘴里,咕咚咕咚的喝着。
乔朝远想伸手去拦,谁承想他竟然没有少年的手快。
已经进肚了,他只拿回来结了层薄冰的碗。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话语间透露出为难的意味,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更别提帮别人了。
动荡不安的时期,他见过太多尸体被破席子一裹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的场景了。
乱葬岗还算好的,更多的是夏季尸体上沾着腐臭的蚊蝇,凌乱的头发夹杂着鲜血和泥土,那是属于野狗的狂欢。
成群结队的野狗撕扯着死尸的肉,四肢已经不见了。
路过的行人会厌恶的捂住鼻子,离得远远的。
殊不知,眼前的场景说不清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幼小的孩子在乱世之中更难存活下来。
“如果还能见到,我们就交换姓名。”
乔朝远和眼前的男孩做了一个约定,只要他还能活着,也算不枉他的半块切糕。
两只手的小手指勾在了一起,颤颤巍巍的扣了个章。
没有人知道,在那小小的断壁残垣之下,轰动北平的梨园名角儿和盘踞一方的军阀立下了约定,从此二人之间的缘,一如那勾在一起的手指,再也分不开了。
现在他们一个只是戏班子里的学徒,一个是衣不裹体的孤儿。
男孩直勾勾的看着乔朝远,像是要把他的脸死死地刻在心里。
眼前的人男生女相,他陡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句话,男生女相,视为不详。
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
此话最是不错,乔朝远刚一回到戏班子就被魏显亭抓个正着。
“干什么去了?”
座儿上的人斜了一眼跪着的人,嘴里的话叫人听不出虚实。
“看雪去了。”
乔朝远撒谎了,他不想让人知道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约定。
“手伸出来。”
魏显亭抄起手边的戒尺,狠狠地打下去。
一下,两下
…
直到手上的冻疮又皲裂开来,直直的往下淌着血,流了一地,染红了跪着的膝盖。
可魏显亭不心痛自己的徒弟,院子里的树结了树挂,数九寒天里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他叫乔朝远在两腿迎面骨以下,脚面以上的地方绑上带有铁沙子的口袋,腿上也带着铁沙子。
足沉的铁沙子坠的腿有些发抖,绕着园子跑圆场。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
一棍子打在步伐有些发缓的背上,隔着厚实的棉衣也能感觉到生疼。
乔朝远也不喊疼,硬生生挨下那一棍子,提起一口气,又跑起来。
瞧着那步伐,竟真真比刚跑时还要快上几分。
“你说话带着一股子苏味儿,要想在这北平立住脚,你就得比旁人还下苦工。”
话语间又往袋子里塞上铁沙子。
直到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才叫他停下。
“唱戏讲究声中无字,字中有声。”
魏显亭将自己里一肚子的东西全须全尾的掏了出来。
听着乔朝远唱了一折《玉堂春》,这旦角儿开蒙戏就是这一出。
未必他心是我心。
轻轻稳步出房门,
见了公子把礼行。
别看这魏显亭大烟抽着,可他当初也是红头苏州半边天的昆曲第一旦。
只是这昆曲日渐式微,这台是登不上了,只能抽抽大烟打发辰光。
乔朝远这边刚一收声,那边魏显亭就轻咳一声,他十分有眼力劲的递过痰盂,随着呵——的一声,泛黄的浓痰浮在痰盂里。
一般人瞧见了都得皱皱眉头,可乔朝远服侍了他师傅一年多,早已经面不改色了。
揪出乔朝远几个咬字上的错误,魏显亭才老态龙钟的背着手进屋里暖和了。
可乔朝远不行,还得去刷师傅的痰盂,不能留下污痕。
而后才可以去吃饭。
说是吃饭也不过就是大家伙围在一个灶上,守着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子。
倒是手边能有几个窝窝头,这便是戏班子一天的吃食。
如果赶上哪天坐卖得好,整个场子座无虚席,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
乔朝远吃过白米饭的次数一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每当一想到屋子里弥漫着大米的香味,晶莹的口水总会在嘴里荡漾。
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饥肠辘辘,饿得像翻滚在汤里的菜叶,稀汤寡水,失魂落魄。
上午练的是腿上的功夫,这下午练的就是手上的功夫。
用枣木棒练在手里,沉的人手腕直往下坠。
可你不能松手,一松手这师傅的棍子可就来了。
棍棍到肉,一点也不手软的。
乔朝远这人就是有股子韧劲。
他对自己狠起来,是什么也不顾的。
枣木棍拿在手里死命的练着,一开始只觉得手上像悬了块铁,死沉死沉的。
这日头多了起来,一来二去也能耍出点味道了。
“来哉来哉”
一块石子正中乔朝远的手腕,带着尖楞的石子刺的腕子处发疼发痒,直往人心根儿里去。
可他愣是不撒手,依旧拿着棍子舞舞生风,末了还能耍个棍花。
说话的人是比他早来上戏班子段时间的银宝,这梨园里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小一点的学徒大部分全是被家里卖过来的。
少一个孩子少吃一碗饭,剩下的指不定就能活下去。
银宝他娘也是这般想的,只不过临来之前还往他手里塞了根糖葫芦。
“糖衣裹着又红又大的山里红,吃一口牙根都是甜的。”
银宝窝在大通铺的被子里跟身旁的乔朝远形容着记忆里那根冰糖葫芦。
甜腻的滋味在记忆里翻滚,还没等说完,旁边咕噜咕噜咽口水的声音一下子传了过来。
“我没吃过糖葫芦。”乔朝远猛地咽口水,他只在街上见到过卖糖葫芦的小贩,糖架子上一圈一圈插着在阳光闪着糖色的冰糖葫芦,看得人眼热。
银宝得意洋洋的斜了他一眼,“等我以后成角儿了,要把北平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下来。”
可成角儿哪有这么容易,指不定要吃多少竹板子,才捧出来一个角儿。
银宝向乔朝远手腕丢石子也不过是想看他手上的功夫如何了。
如果棍子直接掉下来,那不行,功夫练得还不到家。
你得稳稳当当的才行。
乔朝远收起棍子,再度捡起地上的石子,瞅准了银宝的方向,一丢。
正中他的额头,力道也不大,只是发痒。
银宝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与乔朝远你来我往,借练功的由头,拼起手上的功夫来了。
梨园里练功的辰光总是又苦又累,几百日是重复着一样的。
可你不能叫苦不能叫累,入了梨园的行当,你就得咬着牙根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