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近水楼台先得月 ...
-
北平最近来了个戏班子,据说是走南闯北从苏州来的。
达官贵人们好奇得紧,北方戏班子见得不少,这打南方来的戏班子还是头一回见。
可听了一回,他们便兴致缺缺,原因无他,这个戏班子唱的是昆曲啊。
要说这北平的梨园,大抵还是京剧分量大,叫不出名的角给你来上一嗓子,那明亮的嗓门让人神清气爽。
虽说这昆曲是百戏之祖,可咱们这北平听戏的人谁不是北方的糙老爷们,台上的戏子腔调软糯,带着一股子吴侬软语的味道,听的人是昏昏欲睡。
不少人心中想着,这昆曲远没有京剧来的痛快。
但是谁承想,这戏班子竟然在北平扎根了。
你要问为什么,这戏班子的领头人一看昆曲在北平不吃香,大手一挥,当场决定。
咱们改行。
从此这打南方来的戏班子不唱昆曲改唱京剧了。
南方人本就长相秀气,再加上南方人特有的嗓音腔调,倒是吸引了不少的票友。
看戏,对有钱人来说就图个乐呵,如果台下再能包上一个当红名角就更有面子了,领出去都叫人高看上一分,谁不知道唱戏的戏子最会趋炎附势。更何况,姑苏话听的人身子直发软。
这不,最近北平又时兴起来包上一个会讲姑苏话的戏子。
只是这唱戏的有老生,必定就会有小生,可你要唱戏,不能剃头桃子一头热,砸了戏班子的招牌。
这不眼下就有埋头苦练之人。
墙底下站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双眼尾上翘的丹凤眼黑白分明,带着说不出的韵味,脸上素净,鼻头小巧而精致,端的是一副顶好的模样。
这便是日后红遍北平的一代名角乔朝远,此时正吊嗓子呢。
这嗓音嘹亮,珠圆玉润,颇有日后的几分味道。
一曲结束,拿过旁边板凳上的毛巾擦着额头冒出来的细小的汗珠。
凡是有路过的人都要和他打声招呼,“小乔,这么早就起来唱戏啊。”
他生得好,说话也讨巧,整个戏班子没有人对他恶语相向。
“对呀,早上好。”
不唱戏时倒是带着些许姑苏人的味道,软糯,细细听起来像是与人撒娇。
有些人打出生就适合唱戏,这种人也被称为祖师爷赏饭吃,乔朝远就是这类人。
当初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他的母亲见他生得好,牵着他的手打算将他卖出去。
那日风雪大作,即使他穿着对他而言最好的衣服,也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刚一进大门,乔朝远就被院子里几个翻跟头的人唬住了。
没见过戏班子为何物的他怯怯地躲在自己母亲的身后,他知道这次以后大抵是回不去家了。
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大爷似没骨头一样倚在靠背上,嘴里正吞云吐雾,旁边小丫头手里端着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的烟杆,上面刻着考究的雕花,有些许栩栩如生的味道,翡翠制成的烟嘴镶在烟杆之上,显得无比相得益彰。
还没等老大爷说话,小丫头就有眼力见的把烟杆凑上去,让他深深地吸上一口,再缓缓的吐出来,看那架势,颇有些快活似神仙的感觉。
“可不是什么人都适合进我们这梨园啊。”老爷子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躲在母亲身后的男孩。
心里不住的打量,相貌不错,身形看起来也还可以,就是不知道这嗓音如何。
“您老看这孩子,一看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妇女一把扯出身后的乔朝远,把他推到老爷子面前,示意他开口说几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乔朝远。”
“是个好名字。”牙口清晰,嗓音如啼鹃般动听,又带着姑苏人特有的味道。
是块唱戏的料子。
老爷子摆摆手,表示这个孩子自己收下了。
身旁的丫头微微颔首,领着妇人走出大厅,既然把孩子卖出去了,自然是下去领赏钱。
乔朝远蓦地追上二人,抱住妇人的腿不撒手。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夺眶而出,眼尾莫名泛起嫣红,“娘,我以后少吃点,别把我卖给戏班子,求您了!”
不住的哀求从他嘴里向外说着,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种架势。
妇人也红了眼眶,“小乔,娘也是没办法,家里这几个孩子里面,你是最伶俐的,性子也是极好的,以后你就好生在这戏班子里待着,功成名就也不必来寻我们,咱们就当没有这母子缘分。”
听得叫人心寒的话字字珠玑,重重的打在乔朝远的心上。
妇人硬生生掰开他的手指,将他从腿上撇去。
她狠下心来,走了。
头也不敢回头看,生怕自己舍不得,忍不住,将之前的努力付之东流。
独留着七八岁的孩童淌着泪珠。
座儿上的老爷子抽着旱烟漠然的看着这一幕,早知道这乱世之中卖孩子是再寻常不过了。
要是回回都感同身受,老爷子的身体早要不得了。
乔朝远失魂落魄的走到他的身前,重重的跪在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
真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头都沁出血珠来了。
香烛的烟缭绕着,缓缓的升腾着,氤氲了高堂上悬挂着的同光十三绝色,叫人看不清画中的场景。
老爷子阖了烟杆,敛起心神,轻轻嗓,如唱戏一般抑扬顿挫:
关书立人,乔朝远,年八岁,情愿投在魏显亭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关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魏师收用,无故不准告假回家。尚有天灾病症,各由天命。有私自逃走者,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日后若有反悔者有中保人一面承管,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立关书人乔朝远画押,
中华民国六年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吉立。
从那日起,乔朝远就算是入了梨园行的门当了。
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从苏州一路辗转,去过上海,到过浙江,最后啊,在这北平定下来。
只是这昆曲日渐式微,老班主眼瞅着偌大的戏班子快活不下去了,咬咬牙,决定改唱京剧。
魏显亭当即掀桌子,指着他鼻子骂他,数典忘祖,忘了自己的根儿是什么。
当场让老班主下不来台,可木已成舟,别管魏显亭再怎么不依,这戏班子唱定了京剧。
“不许耸肩!”魏显亭一拐杖打上乔朝远的膝盖。
角度刁钻,从膝盖涌上的疼一点点深入四肢百骸,又不至于让你直直的跪到地上,又恰好让你疼的牙根痒痒。
魏显亭绕着圈子盯着他练功,当他出错的时候——又是一拐杖。
那你能有什么办法,说来也是自己有问题。
只能一点点扣着改过来。
你要说着魏显亭待他如何?
好还是不好。
乔朝远也说不上个一二三,他只知道是魏显亭教给自己唱戏,让自己不至于在乱世之中,落得个衣不裹体的地步。
乔朝远揉着被打的膝盖,估摸着到晚上要红上一片,他寻了戏班子里的师姐——红兰讨了些药酒。
将裤腿卷到膝盖上,一点点揉开,刺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熏得他是鼻涕眼泪直流。
将药酒搁到一旁,乔朝远走出用红漆刷着的大门。
这块地方是老班主扣了戏班子里所有人的包银买下来的,当天所有人恨得牙根痒痒,可没有一个人敢去闹。
什么?把钱要回来?你不想干下去了尽管去要。
尽管老班主再怎么克扣,可至少给了大家伙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戏班子的地处离天坛近上些。
那个时候的北平到处都是摆小摊的。
商贩卖指着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
做生意不能干杵在那儿跟穿梭在胡同里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得会吆喝,嗓门还得亮,一嗓子叫穿青砖灰瓦,透过乌压压的房梁才能引得人过来瞧上一瞧。
卖切糕的,卖糖葫芦的,卖糖人的…
到处是吆喝声,你来我往。
“冰糖葫芦,脆甜的冰糖葫芦。”
眼看就要把旁边卖切糕的声音盖过去,那小贩可不干了。
“卖切糕,又软又甜的切糕。红枣蜜枣的都有嘞。”
一声赛过一声。
乔朝远总喜欢在充满市井气的街道上跟他们喊嗓子。
不用多复杂,最简单的就成。
刚一开嗓,还没显出些真功夫,巷子那头吆喝声直直盖了过去。
“今天吃块切糕,明天考上状元郎勒!吃了切糕,老太后都说好勒,乐的牙根咧到耳朵后头勒。”
卖切糕的大爷也不换气,一嗓子直接顺下来,嗓门嘹亮高亢。
这么一看九岁的乔朝远就不够看了,他瘪瘪嘴,心想着以后我早晚压你一头。
“吃了去,好补嗓子。”
油纸包朝着他扔了过来,一下子砸进怀里。
乔朝远刚一打开,软糯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直直的钻进他的鼻腔。
挂着枣子的切糕晶莹剔透,泛着香气。
他朝着前头哎了一声。
挑着扁担徐徐远去的背影朝着他挥挥手,“以后还等着听你唱个头彩。”
这小子嗓门好,现在吃了年岁小的亏,练功还没到家,日后啊,指不定是大红大紫的名角儿。
别看就是个卖切糕的大爷,这打北平城墙根底下长大的人,一板砖砸下去,砸死五个人,四个都会听戏,还有一个则是名门贵族。
要不说,北平卧虎藏龙呢。
北平的冬天干冷,能让人从骨头缝里都感到冷。
乔朝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显得臃肿的棉袄,远远看过去像一只长了腿的团子。
他捧着热乎乎的切糕,小口小口的吃着,在戏班子里可不能吃着这种馋嘴的小零食。
开始下雪了,这好日子里讲究瑞雪兆丰年,可现在这乱世之中,下场大雪就能要了无数条命去。
淅淅沥沥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街上的行人步伐匆匆加快,没人注意到前门桥的残垣断壁下窝着个小小的人。
骨瘦嶙峋,凭着身上的几缕薄衣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