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原初拾

31、第 31 章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天地皆成一片红。
　　高樊关了私塾门，在台阶处驻足，举目往大海深处望，那里除了一片平静的海，并无他所期望的船只出现。
　　他走到私塾门口的苍天大树之下，折了一截树枝，在泥地上写下一个‘贰’字，写完后摇了摇头，将字又抹去。
　　两天了，他们会平安归来……吧。
　　高樊抬脚往家走，在经过李桂家时，想了想，轻轻叩响了门。

　　李桂的媳妇叫赵芳，是邻村人，嫁到石隐村。当时嫁过来时，还在石隐村兴起一段波澜。李桂无父无母，从小便是一人独住。听老一辈人说，李桂的父母在他年幼时，扔下他走了，去了哪儿，无人知道。李桂与赵芳在山里相遇，赵芳是去帮家里捡柴火，不小心崴了脚，正巧被李桂看到，便背着她将其送回了家。赵芳自此便对李桂上了心，时不时来石隐村串个门，日子久了，两人便私下定了终身。

　　然而这事赵芳家里不同意，那时，他们已经给赵芳许了一门亲事，乃村里颇有家底的果农之子。可赵芳抵死不从，偷偷跑来李桂家住下，任谁也不见。赵芳家里领了一大帮人要将赵芳绑回去，石隐村的村民们知道了，堵在李桂家门口，将人拦了下来。翌日，石隐村的村民自作主张，省了五礼，替两人办了一场场面盛大的拜堂结亲之礼。

　　石隐村几乎男女老少都来了，李桂家里坐不下，索性移到海边上，桌子摆满了整个岸边。赵芳老家人得知后，气得跳脚，派人来传话，说以后不准赵芳踏进家里半步。石隐村村民哪里容得下石隐村媳妇受欺负，将传话之人赶了回去。
　　此后，赵芳便是在石隐村同李桂安定下来。两人感情至深，曾目睹当日情形的高樊，也是颇有感触。

　　赵芳搬了板凳到院子里，招呼高樊坐下，倒了杯粗茶递过去，说道：“这两日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担心，觉也睡不好。出海之前，我都跟李郎说过，家里还有余粮，银子也存了一些，不必在这个时间去冒险，可他就是不听，说要为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多挣点。”
　　高樊也道：“我也是寝食难安，担心他们。恨不得下一刻，就看见人安好归来。”
　　赵芳道：“其实，不出海也罢，省一点也罢，他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自顾自说了一通后，同时叹口气。两日来，那股担忧之情萦绕在心头，憋得慌，相互说了出来，终于稍微好过了些。

　　不自觉，夕阳已快隐没于海面下。
　　高樊见天色已晚，站起身道：“李嫂，你人都憔悴了许多，还是别想那么多。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高某定会帮忙。”
　　赵芳点点头，将人送至门口。
　　高樊转头对赵芳道：“李嫂，保重。高某告辞。”

　　他脚往门槛石外一踏，顿觉有些不对，像是踩到什么硬物般。高樊收脚，低头定睛一看，居然是个黑乎乎的乌龟，像是受了惊吓，缩了四肢，余下光秃秃的乌龟壳。
　　“这是李嫂养的吗？”高樊指着乌龟问道。
　　赵芳探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们家没养过乌龟。”
　　那就怪了，哪里来的这般稀奇模样的乌龟？

　　高樊和赵芳疑惑互看了一眼，正在此时，一道和煦如风般的声音响起：“抱歉，此龟经我手贪玩走丢，惊扰两位了。”
　　高樊和赵芳侧头一看，一位年轻人正谦和而笑，落日余晖中，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如误入此地的谦谦君子。

　　他不是石隐村人。
　　高樊如此想到。

　　那人简单作了个揖，说道：“在下柳絮，恰巧经过此地。”
　　高樊道：“柳絮……兄弟，可是来我们石隐村作何事？”
　　此时乌龟伸出了四肢，慢慢地爬到了柳絮的脚边，伸长了脖子轻轻咬住了他的衣衫。
　　柳絮垂目，轻轻一笑，说道：“我此行，为寻一人。”

　　“哦？”高樊道，“不知是找哪位？这石隐村上上下下，无论是谁，我高樊都能叫上名，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柳絮却摇摇头：“我所寻之人，姓谁名谁，并非重要。”
　　既然不知道姓名，那当如何找人？

　　高樊一头雾水，心道，这人好生奇怪。
　　天已近黄昏，夜幕开始降下，几步之内，视野已然模糊。
　　柳絮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这天色渐晚，不知可否借贵地小住一晚，我再与兄台慢慢道来。”
　　高樊看了看赵芳，回头说道：“无妨无妨，那便去我家。”
　　村里来了外人，原本应当村长接待，如今高老不在，高樊作为儿子，理应代劳。

　　石隐村的夜空月光如水，繁星点点，纯粹得如同一幅墨画。一间小屋中，烛灯照亮一隅。放置烛灯的木桌上，摆放了五本册子，最上面的一本，正摊开在最后一页。一只黑黢黢的乌龟晃着身躯，悠闲地围着册子爬来爬去。

　　“便是如此？”高樊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确是如此。”柳絮颔首道，“此人是人也非人，是男也可是女，可老也可少，如若他想，便可随心所欲。”
　　那是人还是鬼？
　　高樊心里毛骨悚然，不由再次端详起眼前这人来。若非此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他定会提高警惕，也绝不会有秉烛夜谈之心。
　　“你可知道海神？”柳絮问道。

　　正在爬行的乌龟停了下来，扭着脖子看了过来。柳絮低眸，与之微笑。
　　海神……海神祭祀，石隐村每年都会举行一次，而今年，就在两天前，才刚办过。听长辈们说，早在几百年前，便有了这个传统，具体由来，相传，是某任村长从其他地方带来，给辛苦劳作的村民们寄托还愿之意。
　　海神祭祀，祭拜海神，请求赐福。

　　这种形式，同寺庙烧香祈福差别不大，高樊游历在外那几年，心力交瘁之时，便去过寺庙。寺庙之中，拜的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有端正的石像。石隐村祭的是海神，无形之神。高樊经历过二十多次海神祭祀，对海神，仍旧一无所知。
　　高樊问道：“何为海神？”

　　烛光微晃，黑暗中虚影也随之晃动。乌龟在停顿片刻后，慢慢挪到柳絮手边，挨着他趴下，不动了。
　　柳絮不言，拿起最下的一本手册，翻了几页，问道：“这些你都看过？”
　　高樊点点头：“今日刚看完。这册子乃历代石隐村村长所写，共五本，所记内容皆乃石隐村发生的大事。关于海神的内容，这手账里并未提及。”

　　其实石隐村倒是有个无关于海神的传说。高樊小时候听人讲过，祖先在此建村时，曾遇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得其指点，定了村址，而且这石隐村之名，也是受其启发而取。这白发老人来无影去无踪，祖先们忙完建村一事后，回头再找他，已不见人。再后来，祖先定居后几年，一次连日大雨，海水突涨，差点将几户人家的村庄淹没，这白发老人又再次出现，帮助祖先化解了灾难。传言中，这白发老人，乃神之化身，每当石隐村有难，便会前来相助。

　　柳絮轻轻抚着乌龟黑漆漆的外壳，慢慢说道：“海神是神也非神，是人也非人，是妖也非妖。存于海中，威震一方。”

　　这难道是他要寻之人？高樊想到先前他所说，也是如此玄乎。不对，那意思是他在找海神？高樊震惊得站起来，正要质问他乃何人，便听他又说道：“我所寻之人并非海神。”
　　一句话，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

　　高樊惊觉自己太过激动，平复心境后，迟疑坐下，憋了满肚子疑问，将信将疑，只好暂且听他继续说下去。
　　“海神行善，乃正义之化身。远离于人世，却常常因世人所需，藏匿于人世。”柳絮轻叩了两下乌龟壳，说道，“你且看这龟。”

　　高樊伸手，学着柳絮的样子，在乌龟背上一滑，触手之下，凹凸不平，他不解问道：“不知这龟壳为何是黑色，还不光滑，坑坑洼洼。”
　　柳絮叹道：“我遇到这龟时，它便已经如此了。”
　　高樊道：“黑色的乌龟，绝无仅有啊。”
　　柳絮笑了笑，说道：“你可知它乃何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