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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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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冷潮湿的牢房中,霉味汗味各种难闻的味道交杂在一起,熏得人头脑发疼。然而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桂花香气,一点点充斥着狭窄的牢房,驱散了其他味道。
吴长富似乎想要站起来,扶着墙,一只脚撑起来,另一只脚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滑了几下后,吴长富也不挣扎了,垂头丧气坐在稻草堆上。
他身后的吴州还没从他方才的话里反应过来,目光发直,像是灵魂出了窍。
唐卯言嘴角勾起冷笑,抱着胸问道:“王荣为何想要你娶曹香桃?”
吴长富有气无力道:“曹香桃的亲事,他可以一手包办,只要他开口,曹香桃必定会乖乖出嫁。我不屑于娶亲,我年纪也大了,对闺中事有心无力,还不如每日去茶馆喝喝小茶,听说书的讲故事。在那日之前,王荣还找过我几次,我不想搭理他,可他实在烦人,无论我在何处,他总是忽然出现,一张嘴就是亲事。我知道他心里打着算盘,他想通过曹香桃,得到我的财物。”
唐卯言看了吴州一眼,吴州做了错事般缩了缩脖子。唐卯言移开目光,又问道:“你的财物,是不是一袋金子?”
吴长富点头:“王荣家中财物曾失窃,没了金子,就想打我金子的主意。”
唐卯言道:“你家中的金子,与王荣家中的金子图案一致,来自同一批。为何你们会有这样的金子?”
牢房中桂花香气越来越浓,气味像是裹着一层透明泡沫,无声地靠近,侵入人的神智。
吴长富抬眼,望着虚空,似在回忆,片刻后才说道:“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跟王荣还是邻居,也恰是雄心勃勃的壮年,我们想要金银财宝来获取更好的生活,便从墓中偷窃而来。”
“偷窃?”吴州感觉不对,抓住吴长富的肩膀,惊愕道,“爹,你在说什么?”
唐卯言深吸一口气,呼吸间都是桂花香味,他目光沉了沉,接着说道:“何时?谁的墓?”
吴长富神情有些呆滞,语气也变得生硬:“大约二十年前,是城中最大钱庄老板的墓。”
这是一段悠远的故事。
唐卯言往后退了两步,俊朗的脸上表情阴影不定,他在忍耐着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沉默不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吴州余光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唐卯言,按住吴长富的手偷偷放开了,他不明所以,云里雾里,索性作壁上观,缩在了角落。
吴长富说话越来越慢,断断续续地,一点一点说着:“那晚不知道是谁放的火,他们家突然就烧了起来,火势很大,里面的人来不及救火,就这样被火火烧死了。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延续到了整个一条街,后来,下了一场雨,火才扑灭。我跟王荣住在隔壁街道,那天晚上一整晚都没睡着,过去看的时候,好多人站在屋子外面。等火一灭,就去火场找人,人烧得焦黑,简直不堪入目。他们说有金银财宝保存完好,一大群人就上去哄抢,我们知道赶过去时,已经抢没了。后来他们家被安葬,墓碑在后山那头,我跟王荣就想去碰碰运气,把坟墓挖开,果然找到了金子和首饰。我们把首饰变卖,换了银两,金子太显眼,不敢乱花,就都藏起来了。”
唐卯言咬牙切齿道:“白日里挖坟,也不怕鬼找上门。”
吴长富继续说着:“我把金子藏在家中地砖下,二十年间,就用过三块金子。王荣搬家后,日子过得倒是逍遥,金子用了一半,还不保存好,让人给偷了。去年他找我说起这事来,我就气愤。如今他打起我家中金子的主意,实在不可原谅。”
“所以你就想杀了他?”
“我就想想而已,真要举刀杀人,我可不敢。”吴长富顿了顿,眼神仍旧迷离,“那晚我是喝了酒,头脑发昏,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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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卯言从牢房中出来,慢慢往衙府内院走,一路上脚步沉重,像是心事重重。拐了几道弯,跨过几个门槛,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迎着日光,与院内的桂花树相对。
“柳兄。”唐卯言轻声叫道。
柳絮拿着一坛酒,正慢条斯理喝着,见到唐卯言,将酒递了过去。
唐卯言走到他身旁,凑近闻了闻,还是桂花酒,他摇摇头,说道:“这酒不醉人,我倒想喝几杯醉人的酒。”
柳絮微微一笑:“醉酒是假,醉人是真。唐兄,你有心事?”
唐卯言也不管醉不醉人了,拿过柳絮手中的酒,狂灌了一口,说道:“倒也无事,柳兄,你在此处作甚?”
这里是衙府的偏院,种了一棵桂花树,长势却不好,只有光秃秃的几根树干,勉强挂了几片叶子,正是开花的季节,也不见一朵花苞。
柳絮指了指右边,问道:“这里有一口井,你们可曾喝过这里的井水?”
水井周围无杂草,像是人为修理干净,还有一圈脚印,应该有人来取过水。
唐卯言道:“这处井水有些干枯了,水质并不好,所以不会取来饮用,下人们偶尔会打点水上来洗衣。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柳絮道:“这水味道不好,若是未饮用,倒是无妨。”
唐卯言偏头,看了一眼井口,转身道:“柳兄,这桂花酒喝完了,我们再去取一坛吧。”
柳絮被唐卯言带往正堂,叫了下人先上一壶茶,再取了一坛桂花酒,一坛女儿红。不到饭点,酒上桌了,没有下酒菜,两人顿时失了雅兴。
唐卯言尴尬对着柳絮,正要叫人准备下酒菜,忽觉一阵心悸,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叫他。他脸色发白,借口回屋换衣服,先行离开了。
因为走得急,卧房门还未来得及关上,就听一道怯怯声传来:“我终于知道了,你有何目的了?”
唐卯言回头,一道白光闪过,一个孩童模样的身影慢慢显现。
“童空……”唐卯言道。
小小桂花妖双手负背,人小鬼大的样子,仰着头,对唐卯言说道:“我听明白了,唐卯言,你可是唐子贤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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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世代经商,在兰茂城有百年家业,是远近闻名的富翁世家。唐家不仅仅有钱庄,也是颇有地位的盐商。
古往今来,商人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要想生意做大,必定要跟官府打好关系。可当时在兰茂城,唐家的影响力比官府更大,唐家有自己从商的一套规则,官府也会给足面子,不参与唐家的生意。而且唐家经营盐有上百年,比官盐还早一个朝代,且规模遍布整个省,虽属于私盐,仍被官家认可,还得了一张朝廷签发且盖了印章的书文。
二十年多年前,也就是唐子贤掌管唐家时,出了意外。
唐子贤此人,经历坎坷,幼年学文,参加过科举考试,屡屡落选,后来终于考中探花,在京城中做了官。然而当官三载,他便辞官回兰茂城,雄心勃勃想要做点其他生意。他与波斯人做珠宝生意,被骗去波斯,空手而回。随后又与胡商交易火药,仓库被炸。几番波折后,唐子贤只得灰溜溜回到唐家继承家业。
那时唐家长辈对此感到极为欣慰,唐子贤自幼便有过人的才识,只是太过奇想天开,走了不少弯路,而立之年重回正道,倒也为时不晚。谁想唐子贤掌管家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唐家不再做盐商,只专心经营钱庄。
做出这一决定后,唐家长辈多数反对,最后抵不住唐子贤的固执己见,只得眼睁睁看着盐行一家一家关门。
桂花妖童空守着兰茂城上百年,自然认得唐子贤。他想起这段往事,感叹道:“我虽不懂唐子贤当初为何要做出那些决定,不过,唐子贤仅凭钱庄生意,仍旧坐稳了城中首富的位子,令诸多人钦佩不已。”
唐卯言冷笑道:“唐家祖辈都不懂我爹为何要关盐行,他们一辈子做个孑然而立的商人,能顺风顺水,也是奇迹。你可知二十年前的知府袁昆?”
孩童般模样的童空,说话却老成持重:“自然记得,袁昆上任三十载,私自加赋税,贪污受贿,城中老百姓苦不堪言。后来被抄家时,找出堆满一间密室的财物。”
唐卯言道:“袁昆在任时,以官家之名建了盐库,让其亲朋好友销售官盐,因其要价高昂,百姓不买账,只认可我家所售私盐。袁昆心有不甘,签发批文,强迫百姓买官盐,违者被抓到,便罚款,还派人专门守在盐行外,来一个抓一个。那时,盐行在兰茂城中日渐萧条,可先辈们仍旧认为,袁昆再怎么嚣张,也不敢打盐行的主意。只有我爹,一直戒备着袁昆。我爹知道,商人在官府面前,总是要矮上一头。”
“原来如此,所以唐子贤才会参加科举,那为何他做了官,后来又辞官了?”
“我爹入朝为官,是想为唐家做背后的依靠。他原以为他可以阻止袁昆为难唐家,可谁想,朝中有袁昆的依仗,且势力还不小,他们沆瀣一气,表面公正廉洁,暗地里利用权职敛财。我爹凭一人之力,实在无法撼动其根基,甚至上书公文也被他们拦截下来。我爹无计可施,才不得已辞官回老家。”
唐卯言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爹在朝中时,便听说那群人联合盐务企图打击天下所有私盐,包括唐家这种虽不是官盐,但来源清白,价格公道,并且积极缴纳赋税的盐商。我爹刚开始建议家中长辈关掉盐行,但无论怎么说,他们都不听。”
童空道:“我记得袁昆对你家一向友好,逢年过节还亲自登门拜访,可惜……”
“可惜只是表面功夫,袁昆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当面与我家长辈称兄道弟,恨不得掏心掏肺,背后盘算着怎样才能打压唐家。我爹被家中长辈所逼,自行经商三年,失败在于心慈手软,轻易相信他人鬼话。回到唐家后,因管事的长辈去世,无人接手,我爹才被众人推崇坐上当家人之位。那时袁昆几乎掌握了兰茂城中盐行生意,我爹还打听到消息,袁昆想要借私盐混乱之名,将唐家盐行逼至绝境。”
“唐子贤察觉到袁昆的用意,才先一步关掉了盐行?”
“正是,若是被袁昆冠上无名之罪,不止盐行,连钱庄的生意也会毁于一旦。可惜我爹小心翼翼把钱庄经营好后,仍旧被袁昆暗算,甚至连唐家都没保住。”
童空歪着头,恍然大悟般说道:“难道二十年前唐家那次大火,是袁昆所为?”
唐卯言哼了一声道:“袁昆此人阴险狡诈,早有预谋毁我唐家,走火前几日,袁昆就接触过城内地痞流氓,唐家被烧那晚,曾有人看见几人在唐家附近晃荡,失火后,邻里一片混乱,那几人便伺机逃脱。至于失火那晚……”
唐卯言背着手,回忆道:“那年我才七岁,被我爹我娘护着,从后院逃了出来,我爹和我娘救过我后,又返回唐家,想要救我二弟和三妹,可是他们回去后,就没有再出来。我还记得我很害怕,跑回唐家门口,想让大家帮忙救火,可不管怎么喊,他们都无动于衷……”
他说到此,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哽咽,眼眶也红了。
童空想起当时情形,也只能长长叹息。童空作为妖,生性凉薄,对人类,始终觉得人妖殊途,不可靠近。他生在兰茂城,成妖上百年,极少插手人间事,但那次唐家大火,他却没忍住施以援手,借风借水,以风雨之形将火止住。
论起原因,自然不想火势再扩大,死伤更多。另外便是,唐家起火,四周几乎无人相助。
照理说,唐家喜做善事,每逢佳节,会在唐家门外施粥,受过唐家善意的人数不胜数,偏偏就在唐家需要他们帮助时,无人帮忙。唐家相近的邻居,也只是在火势殃及自家时,着急打水救火,只救自家火。围观的人倒是很多,然而大多数,只是冷眼旁观,等火势被雨浇灭后,全部冲进烧毁的唐家,寻唐家的财物。
唐卯言冷冷道:“除了我,还有两位表哥幸存下来,表哥投奔了京城的亲戚,我不想走,在唐家废墟中找到几根烧焦的骸骨,葬在了山头上。我在兰茂城中流浪了将近一个月,风吹雨淋,朝不保夕,最后是京城来的亲戚找到我,重新为唐家过世的二十多人办了丧事,关了城中钱庄,料理完后事。我无处可去,最后跟着亲戚去了京城。在走之前,我想去看一眼我爹我娘的墓,却撞见两人在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