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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酒 ...

  •   从初夏到隆冬,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坎坷的际遇并没有磨平他的棱角,漫天飞雪,他携一身光明磊落而来,连笑都是暖的。
      他携酒孤身上山,她乘豹冒雪来迎。

      “今年的酒,似乎格外香醇啊。”

      她从赤豹背上跃下,赤足踩在刚落了一层新雪的大地上,伸手捞起那坛酒灌了一大口,这样评价。
      她白皙的脚丫印在雪地上,留下小巧可爱的足印。

      左瑜拍拍身上的雪,走过去坐到了她的身旁:“城北的贾老头儿酿的一手好酒,传说要取春日花露、秋日清霜,深埋地底多年……”
      “质量高产量少,放言只卖有缘人。”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笑了:“那老头儿脾气倔,还是我亲自跑到他门前舞了半日的剑,还为他射了不少猎物才拿到的这两坛呢。”

      他音色低沉好听,含笑娓娓道来,任时竹不知不觉便听入了神。

      两人躺在竹叶的清芬与凛冽的霜雪中,仰面是浩瀚神秘的星辰;他们沐着夜色共分了一壶残酒,一起静静听着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托左瑜的福,任时竹第一次发现,在上元节这天,竹栖山上是能够看到人间的焰火的。

      左瑜本着天生的弓手本能,很快找到了最佳观景点。
      他们身边是四季常青的紫竹,脚下是万古不化的积雪,低头是流光溢彩的人间灯火。

      雪渐渐停了,不知不觉一壶酒便见了底,任时竹正想要向第二坛酒伸出魔爪,就被左瑜笑着拦了下来。
      “天冷,烫烫再喝。”

      又是一个火堆生了起来。两人坐得很近,听左瑜低声讲述凡间的故事。
      “入秋的时候苏宁南边遇到个婆婆卖桂花糕,苏宁的桂花糕乳白可爱,清甜喷香,听闻是有家少爷梦见月宫仙子……”
      “景珀湖边上有个小树林,里面全是雪松,半边是墨绿半边是雾黄,骑马过湖的时候冰冻的很厚,水极清,还能看见冰层下面的鱼……”
      “我副将叫成漠,每天的爱好就是各种食物。此人当真神奇,就算被困在沼泽泥地里面他也有本事把野草根弄成美味,我们时常怀疑他是厨神转世哈哈哈哈……”

      他确实擅长这个,薄唇轻启,便是山高水长,人间万象。
      任时竹不禁也跟着他勾起了唇。
      他的笑容真的好有感染力,就像阳光。

      束峦也会这样给她讲故事,可他就不会这样笑。
      被她缠的无法,他就会为难地说:“呃……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带你去人间看看?”
      任时竹看他如此无奈,就会得逞般地笑:“去看看哪有听神君讲得有趣?”

      后来终是没再赶上这样的机会。

      再后来啊……
      她废去一身仙力,自请堕魔后,其实有在人间转过的。
      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
      束峦神君,你怎么……可以骗人呢?

      人间跟你讲的,根本就不一样啊。

      她笑着笑着,眼眶就开始发酸。
      左瑜讲故事的习惯,真的跟他一模一样。
      他不讲一个孤王的戎马倥偬,专捡烟火人间的幸福美满,奇闻异事。

      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左瑜相当敏感地发现了她情绪上的不对。
      他停下来看她,问:“怎么了,困了吗?”

      任时竹低声询问:“左瑜,我可以看看你的弓吗?”
      左瑜二话不说,将随身的长弓递给她。

      冷铁在月色下泛着幽光,上面凝着擦不掉的暗紫血渍。弓身黝黑,弧度漂亮流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少女抱着与她身形不太相称的长弓跪坐在夜色里,看上去很安静,又有点伤感。
      像是在怀念什么人。

      左瑜突然问:“你想学吗?我教你啊。”

      任时竹愣了一下。
      然而最终还是摇头。

      左瑜也不勉强。
      他一手枕在脑后,眸子里映着被雪洗过的明净星空,含笑开口:“山君。”
      “嗯?”
      “我喜欢你。”

      晚风都静了,柴薪发出一声“噼啪”。
      许是年夜的气氛太好,许是竹叶青太烈,许是佳人在侧,情难自禁。
      总担心唐突的话不知怎的便脱口而出。

      左瑜坐直身子,屈一条长腿,一手搭在膝头。
      他扶额,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喜欢你,”他重复,“认真的。”

      他想说,此地一别或将面临最凶险的一战,此时不说,怕再也来不及。
      他想说,兖州大局已定,你若愿意,再归来时,我便十里红妆娶你。
      他想说,其实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很没来由的喜欢,想对你好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喜欢你。
      只是……
      “你会喜欢我吗?”

      任时竹其实是怔了好一会儿。
      她罕见的有点茫然。

      五百年。
      有人憎她,有人惧她,有人敬她,自然也有人爱护她。
      爱她乖巧软萌,敬她年少成名,憎她叛族堕落,惧她狠戾无情。

      这个凡人,这个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的凡人。

      他是兖州的王,是这人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他并非不知道她非人的身份,也并非不知道她无法轻易下山。
      他不晓得她的过去,不知她曾叱咤三界,不慕她的身份——无论是上神、魔头还是冥界城主密友。
      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小小山鬼。
      他喜欢她,只因她是她。

      任时竹不知是该佩服他的一腔孤勇,还是该感谢他的莫名抬爱。
      你喜欢我什么呢?
      总不能喜欢我是只鬼?

      “我不知道。”少女暗紫色的眸子里跃动着明灭的火光。
      “何为喜欢?我不知道。”

      *
      沧浪巅下雨了。

      她是很喜欢这样的天气的。陨星崖一年四季不是在下雪就是在下雨。
      但这在沧浪巅就很新奇了,因为束峦好像更喜欢艳阳天。

      夜凉如水。年轻的神君一手支着头靠坐在露台上,身边是已经半空的酒坛。
      见她冒雨前来,他很不赞成地皱眉,声音有些哑。
      “怎不知避雨?”

      她满不在乎地一笑,紫眸被雨水洗得清亮。她爬上露台坐在他身边,笑道:“束峦君,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隔了几秒他才低低地应:“……嗯。”

      她嗅到竹叶青的香,知他是醉了。束峦的酒量实在说不上好。
      可他每次下凡办事,却总不忘为她带酒。搞得任时竹有时候都会怀疑束峦随身带酒的习惯是因自己而起。

      当然,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接着,她就开始絮絮叨叨东拉西扯。

      束峦撑着头勉力认真地听,后来终于被她绕晕了。
      他捏了捏眉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说:“你话太多了。”
      任时竹骤然安静下来。

      她轻轻眨了下眼,眨落眼睫上的一颗雨滴。
      “我是想问,”良久,她轻声道,“你送一只妖兽给我,是想试探我妖族的身份呢,还是担心我此行一去不回呢?”

      束峦皱眉。

      “别急着否认,”她凉凉地笑,“我虚度百年光阴,其他本事全都稀松平常,唯有幻术一项敢称冠绝三界。你那点掩饰,瞒不住我的。”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道:“如果是前者,你现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如果是后者……”

      束峦打断她:“任、时、竹。”

      “哦,”她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没心没肺地笑了,“看来是后者了。”
      我好高兴啊束峦君,是后者。

      她一摊手:“怎么办呢神君?”
      她笑:“我不是故意让你失望的。”
      ……
      束峦后来说什么来着?
      只记得他眼中的星辰渐次黯淡。

      良久沉默。
      他说:“若身败名裂。”
      “便身败名裂。”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半晌,神君哑声道:“知道了。”

      *
      夜半,任时竹从这陈年的梦中惊醒。
      山中潇潇雨声,已是初春。
      距左瑜下山,已经又过了三月。

      原来自己还记得。
      那次不欢而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平和相谈了。

      便一去不回。
      任时竹突然心头一悸。

      她翻身坐起,扒拉出那块儿凉辰水镜。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了,自从左瑜说喜欢她之后。
      她往往扪心自问,却觉得自己五百年着实荒唐,没必要再去打乱别人的人生。

      凡人一生何其短暂,若任由自己沉沦,百年后,他当如何,她又当如何?
      不如逃避。

      她小心翼翼擦净那水镜上的灰尘,定睛去瞧里面的景象。
      然后将镜子扣在桌案上,猛地站了起来。

      赤豹不知从何处踏着夜雨出现。
      少女一头乌发如瀑般垂落,她静默地立在檐下,华紫衣衫随风扬起,像一朵绽开的花。
      她面容看上去很平静,长长的睫毛垂下,手里握着一把乌金短匕。

      “你说,我该不该救他?”

      赤豹蹲坐了下来,水润润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哦对,不该问你。”任时竹摸摸它的头:“你是被他带大的。”

      她明明没有动,脚踝上的铃铛却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不停震颤摇晃。

      “凡人只有一世,”她轻声喃喃,“就算是往生,也一定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人。”
      “我安分了三百年,想救下一个人,不过分吧?”

      赤豹嗷呜一声咬住了她的裙摆,往回扯。
      “我知道不能下山,”任时竹道,“可苍天若有眼,怎么能平白让所有山野精怪、雷公电母都去对付一个凡人?这不公平。”

      “我不去,他会死。我至少要弄清楚是何方神圣想要他的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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