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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水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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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瑜终是下山了。
他行至半山腰时天上又飘起了细雪,纷飞的雪霰被太阳映照得如钻石般璀璨。左瑜回眸望向来路,见紫衣少女赤脚侧坐在那头赤豹身上,隔着两级山峦送他。
银质的脚铃松松挂在她雪白的脚丫上,随着赤豹的走动轻轻摇晃,一步一响,一步一响。
见他回首,任时竹垂眸,将手中竹笛举到唇边,吹了一段小调。
左瑜含笑挥了挥手。
他是王,他有自己的战场,也有他自己需要背负的东西。
清越的笛声渐渐停歇,山脚下左瑜最后一次回首,那里已经没有了少女的身影。
……
“他和束峦有点儿像,是吧?”
赤豹很认同地点头。
“他不是束峦,这很好。”
少女低声喃喃。
“……这很好。”
……
任时竹第一次记住束峦神君这个人,是在她自己的封神典礼上。
那时她风头正盛,四海八荒前来恭贺的神神鬼鬼不知有多少。人们都说时竹神君年少有为,一出世便诛灭了妖王荼乌,荡平了妖界,实在是当代神仙里的典范。
后来她想,她对天界没什么好感,大抵就起源于这次封神典礼。
那些人每夸她一句,每对她的“诛妖伟绩”称赞一声,都会在她心底的伤口上捅上一刀。
当什么神君,实在不如当妖君自在。
她仗着自己的修为高擅长幻术,应付完几个上神级别的神君后,便捏了个替身替自己在宴上坐着,自己跑到自己的陨星崖喝酒。
越喝越清醒,心里越难受,面上越平静。
“天界的桃花酿不醉人的。”
背着长弓的年轻神君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勾着两小坛酒轻轻放在她面前:“你不妨试试这个。”
任时竹醉眼迷蒙地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入眼的先是他那只寒玉似的手,以及缠绕在他指节上的,半截鲜红的酒绳。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的府邸陨星崖旁边,就是束峦神君的沧浪巅。
“这……”刚刚封神的少女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小酒坛:“这是什么酒?”
“竹叶青。”
……
一片渐枯的竹叶借着瑟瑟秋风回旋,飘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
也许是秋意正浓触动了某些回忆,她现在,无比想念那坛清香浓烈的竹叶青。
左瑜走后,这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头就又恢复了平静。
三百年,即使是再荒的地方都不会一个过路人都没有,只不过时竹魔君喜静,幻术冠绝三界,山上设下的幻障无人能破罢了。
任时竹是个相当摆烂的魔君。
她一不残忍嗜杀,二不与天族相抗,甚至连同魔族的基本社交都不搞,宛如社恐一般的生人勿进。
她离开群魔乱舞的魔界地盘儿,来到人界兖州边界的竹栖山上,三百年如一日地过着一人一豹的生活。
她事业心好像归零,整天最大的爱好是悠哉游哉地在山头飘,假装自己是只普通的山鬼。
谁能想到,她三百年前,曾是风头无两、少年成名的天界上神。
左瑜是个很特别的凡人,自己放开屏障让他进山,大抵,就是记住了那双血污也掩盖不了锐亮的眸子吧。
那日她从冥界回到竹栖山,手上的血还没擦干净,抬头就看到了他。
男人策马驰骋,披风猎猎,一身战损都磨不灭的桀骜。
和记忆里的那人很像。
任时竹发了一会儿的呆,从靠坐的雪松枝丫上跳了下来。
脚踝上的银铃发出了“叮当”一声脆响。
她微微一皱眉,这响声和平时不太一样。
这个是天界的东西,平常走路是不会响的,只有她嫌周遭过于安静的时候才会发出很轻的铃音。
眼下没有她的意愿自己发声,只有一个可能。
天界的天帝来了。
关于我一个魔君被天帝访问这件事——
任时竹半点也不奇怪。
赤豹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低低咕噜了一声。
“时竹君,好久不见。”
任时竹懒洋洋地抬眸,看见白衣滚金边的天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感到有些局促的反倒是天帝。
他搓手:“时竹君啊,那个锁……”
他支支吾吾仿佛在忌讳一些什么,还是任时竹干脆利落地开了口:“禁灵锁到了年限前两天我自己冲开的,去冥界帮忙打了个架。”
她大大方方伸出了手:“你要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加固。”
天帝擦汗:“啊……”
任时竹皱眉,补完后半截话:“啊什么,你不就是来干这个的吗?还是你有其他事?”
天帝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开始施法加固禁灵锁。
任时竹的华紫荷叶衣无风自动,层层叠叠的裙摆如波涛般深深浅浅被灵力鼓动,与此同时,她的脖颈、手腕和脚腕都亮起了灿金色光芒。
禁灵锁,顾名思义,是用来禁锢灵力的。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任时竹这个大魔头竟然乖乖地任天帝将她的一身灵力压制入锁。
当金光渐次黯淡,任时竹四肢与脖颈上线圈状的光芒一闪便没入了肌肤,只余下脚踝上的银铃发出“叮叮”的轻响。
完成加固后,除了一些精怪山鬼最基本的术法以外,她同一个凡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魔或仙失去灵力,就像是鸟儿失去翅膀。可这对于任时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是以,她半点多余的表情也无。
被天帝封锁了灵力,她甚至还浅浅拱了拱手,散漫道:“好走不送。”
天帝:“……”
想他堂堂天帝,也是个大大的人物好不好!怎么在这个小丫头片子这儿就这么没有尊严呢?摔!
以前挺软萌的丫头,怎么现在入了魔,气场就这么拽呢?
他好打好商量:“以后您要是想冲破这个锁,能不能提前知会我一声?”
任时竹惊讶地问:“动刀子这种事也能提前知会吗?”
天帝:“我知道是冥界城主叫你帮忙,可是这锁开开关关……”
他说道一半就住了嘴,沮丧地“哦”了一声,说:“好吧,随你便。”
因为他意识到了两个问题。
第一,这锁没有开开关关,任时竹其实三百年来都相当安分,一共也只自己冲破过两次禁灵锁。自己来来回回往人家的竹栖山上跑纯粹是因为自家锁子的质量问题。
人家没投诉自己产品质量不过关就算了,实在是没有立场指责人家。
第二,任时竹是他铁哥们儿喜欢的人,不能得罪,只能哄着。
天帝最后只得道:“反正,这次的禁灵锁是加强版新研制出来的,应该……能撑的时间更长一些吧。”
任时竹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天帝转身要走,临走又回过了头。
他带着点小心翼翼。
“这些年在竹栖山,你……怎么样啊?”
任时竹失笑:“挺好的啊,清闲。”
也寂寞。
她说:“放心吧,还没有想不开到去掀你的九阳殿。”
天帝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问问……他吗?”
任时竹愣了愣,然后无奈一笑。
她耐心地问:“好吧,他怎么样?还好不好?”
天帝动了动唇,不知道是要说“好”还是“不好”。
良久,他长叹一声,一甩袖子走人了。
……
任时竹出了一会儿神,问赤豹:“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暗示我神君和魔头余情未了的话,还可能有结果?”
赤豹搞不懂地甩了甩头,蹲下来舔爪子。
任时竹暗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芒。
赤豹似乎察觉到了她心情不好,将几本新晋的话本衔过来给她。
任时竹接过来翻了几页,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嗯……今天不想看话本。”
她眯着眼睛想:“我想听人讲故事。”
那个叫左瑜的小北昭王,他好像说起过,他也会讲故事。
不知道他讲得好不好听。
此时,距左瑜下山已过去了三个月。
任时竹合上话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
“哎,我记得上次幽冥城主送来一块儿凉辰水镜,说是可以看人间事的,不然我们找找?”
任时竹鲜少对一个凡人生出什么好奇心,此番是第一次拿凉辰水镜去看一个人的经历。
左瑜的血迹还在竹叶上没有完全消退,任时竹取了一点,然后打开水镜。
赤豹的脑袋也适时地凑了上来。
一个时辰后。
一人一豹对着面前巨大的镜子,齐齐沉默。
原因无他,左瑜太倒霉了。
带的兵一个接一个病倒就算了,还可以说是水土不服,可是在林子里莫名其妙就鬼打墙了是怎么回事?
安营扎寨,生火造饭,各种可能性都一一做好预设与方案,结果艳阳高照的天气泥石流说来就来是怎么回事?
本来布置好好的偷袭路线,半路上因为敌军晕头转向带错了队迷路正好撞上是怎么回事?
任时竹这清心寡欲了三百年的女魔头看了都替他窝火。
这天底下的精怪们是一个个都闲的没事干,全都跑去左瑜那里使绊子吗?
这要说没有点儿玄学,鬼都不信好吧?!
左瑜体质正常甚至还是真龙命,不招阴也不招鬼也不是天生霉运附体,这是那一路神仙非要和他作对?
任时竹皱紧了眉。
她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看看。
然后就发现此人真的不同凡响。
就是无论老天怎么坑我,用兵如神可破;无论自己多么倒霉,乐观心态可破。
鬼打墙贻误军机,他就就地扎寨,反正别人进不来还挺安全;艳阳天碰上泥石流,他就迅速安排兄弟们避险;偷袭和敌军走了个面对面,他也能当机立断选择开打还是隐蔽。
总而言之,他的战术高明且灵活,对各种突发状况都能有效应对,无论多么惨都不会放弃。
任时竹隐约明白那六州君王为什么要联手杀他了。
也明白了为什么左瑜一个凡人看到自己这么淡定。
不知道是经历了多少类似的玄学阻挠,才致使他那晚走投无路被逼上山头,孤身一人去迎战敌军啊。
就这样,任时竹找到了新的爱好。
她喜欢抱膝坐在凉辰水镜旁,看左瑜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奋起。
就好像她一直陪着他。
……
这年隆冬。
北风呼啸,但紫竹长青。左瑜赶到竹栖山脚下时,身上全是雪。
他仍是孤身一人前来,于雪松紫竹之间拍开封泥,又是一坛酒香。
他穿过满天飞雪,终于与紫衣赤足的少女对上视线,露出一个暖意融融的笑。
他说:“山君,今日是人间的上元节。”
而他,赴约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