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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照桃华 ...

  •   转眼苏琅红濯已经在青莲书院待了一月有余,无拘无束惯了的狼崽子在繁重的课业下终于没精力为非作歹,二人从起初的各种不适应也逐渐习惯融入。
      以往在恒逻的学堂,少年们不似中州学子,一个个就像是精力用不尽的小兽,先生也多是随性开明,哪里像在青莲如此拘束。最初的几天简直要了一众恒逻少年的命,先生的格外关照和堆积如山的课业教他们生不如死。
      没过几日,先生为了让语言不通的恒逻学子尽快赶上进度,将他们带到另一个班开小灶,没日没夜地补习中州官话。好在夏普哈的中州话很好,更有红濯一起生活,苏琅的中州话也说得十分流利漂亮,但她也并未因此逃过一劫。先生又将她和红濯安排在一众北嬴世家子里学习,那些让北嬴人都抓耳挠腮的深奥文章在她看来更是如同天书诘屈聱牙。
      成日学习这些大家之作,苏琅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中州话不进反退。不可否认,十六岁的苏琅确实有些心态崩溃怀疑自我,但熬过最难的第一步,后来便顺畅了许多,她到底还是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人间芳菲四月天,在大漠戈壁自由扑咬玩耍惯了的小狼就这样千里迢迢被捉来关在了学养深厚,人杰荟萃的书院深造。
      青莲书院的先生俱是德高望重,有之严苛,有之慈爱,对待学业却都不松懈。苏琅和红濯自幼读书就不安分,夏普哈请来的名师来一个气走一个,在桃华更是本性难改,好在天资聪颖,且有先生盯着,时日久了,好歹也能安分地坐在学堂里。耳濡目染间二人吊儿郎当地这么学着竟也半分不落人后。
      虽然先生严加看守,二人和在书院里结识的一众纨绔还是玩心难耐,一个月里总要有那么几日翻墙偷溜出去大吃二喝,寻欢作乐好不快活。
      恍然春色满园,今日又是个好天气,适宜出游踏青,窗外红肥绿瘦,莺啼燕语,一派生机勃勃和静可闻针的堂内对比鲜明。
      一众青涩稚嫩的学子坐在案前奋笔疾书,放眼望去皆是苦大仇深的模样。苏琅坐在第一排,低头是密密麻麻算学试卷,抬头是不苟言笑的算学先生,人生灰暗之最大抵莫过于此。
      这位算学先生名叫姜文遇,年岁不过三十出头,却是书院最严苛的先生,也是书院最年轻的学监。不知何故他总爱格外关照苏琅,便是在监考时也最爱站在她身旁,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试卷上。苏琅偏偏无福消受这份偏爱,被他盯得手脚哆嗦四肢冰凉又敢怒不敢言,只是尽可能地遮挡着答案,大好的艳阳天里愣是考出了一身冷汗。
      煎熬的一个时辰过去,姜文遇收走了试卷,苏琅瞬间如释负重,脱力一般瘫在座位上疲惫不堪,连疯狂使眼色的红濯都无力搭理。
      “诸生肃静。”不苟言笑眉眼周正的男人开口。考完春试最后一门兴奋的叽叽喳喳的学子立刻安静下来,齐齐看向姜文遇。
      “春试之后便是五日休沐,按理来说本该放你们出去放松放松,只是近日桃华狱司中逃出了个重犯,官府怕此人伤及学生,便命书院封院,是以这五日期间,不得外出。”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炸开一片怨声载道,学生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愤怒,一时堂内如水入沸油。
      姜文遇叩叩桌子:“肃静,书院知道你们不满,但此举也是无奈之策,为了补偿,这五日便免了课业,只是不得外出。另外,院长有要务在身近日不在书院中,书院一切事务便由我来代劳。诸生可明白了?”
      一片不满抵触的死寂里一个学生起身大胆道:“敢问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出逃会危及整个书院的学生,出逃便出逃,官府去抓就是,为何要将我们关在书院里?”
      少年口气很冲,敢这样同姜文遇说话,这倒是个勇士。苏琅和众学子都投去同情的目光。
      苏琅心中正猜着这位壮士是要被奖励五本算学题还是留堂十日,却不料姜文遇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抱着卷子走了,留下瞠目结舌的一众学子面面相觑。
      坐在苏琅身后的高马尾少年郎裴锦张大嘴:“姜铁板这是转性子了?”
      苏琅耸耸肩:“可能性不大,也许是有事来不及计较。”
      裴锦戳了戳她的肩膀:“哎,你说是什么人物逃狱了才会这么兴师动众啊?”
      苏琅摸着下巴挑眉看他:“连环杀人犯?无情剥皮客?专爱挑你这种纯情少男下手的死变态?”
      裴锦立刻娇喝一声,捂着脸重重拍了她一巴掌,娇羞道:“讨厌!人家哪里纯情了?”
      裴小公子这一巴掌险些把苏琅的肺子从嘴里拍出来,拍得她趴在桌上咳得要死要活。走过来的徐倾茗蹙着秀眉戾气十足:“杀千刀的腌臜东西,老娘可是三日前就订了蓬莱洲位置最好的厢房,菜单都拟好了,这下可好,咱被关在书院里出不去,要我知道他是谁,必咒他全家!”
      “或许此人全家有人罩着,你咒不了呢?”白玉煊讥诮道。
      徐倾茗立刻不气了,一脸奇怪:“怎么这么说,你知道是谁?”连抱着手臂一副余生无趣懒怠模样的红濯也抬了头看他。
      白玉煊环顾四下,周围还有三三两两怨声交谈的学生,他潦草拍着苏琅的背给她顺了顺气:“哪里就要拍死你了,快别咳了,起来吧,咱们去个安静点儿的地儿说。”
      苏琅抚着咳岔气的胸口,恨不得活活掐死一边儿偷乐的裴锦。

      “我也是猜测,可思来想去,能如此叫官府大动干戈的人也只有这么一个。”
      一众少年男女坐在湖心亭里,白玉煊面有不屑:“想来你们也知道肃都萧家里出了个败笔,虽说他肃都萧家本身也是个脏东西,谈不上什么败笔不败笔。”
      白玉煊出身煊赫,白家是北嬴十二世家之一,他祖父是当朝太傅白慈瑞,德高望重。萧家本不过是个没落世族,手无实权,全凭当今天子故妻萧皇后才一跃枝头变凤凰。后来萧皇后病逝,萧家便借萧皇后胞妹萧皇贵妃的势头一路攀爬,结党营私勾结后宫,以至后来开始后戚干政。而今天子沉溺歌乐不思朝政,听闻各方奏折都是萧皇贵妃和大学士萧荻秋代批。
      当朝清流对萧家最是不耻,称他们是靠女人和一张破嘴爬进庙堂的软骨头。白玉煊出身清流砥柱的白家,提及萧家自然也是十分轻蔑。
      “你们不在肃都,或许不知萧家那些陈年烂事。萧荻秋是萧皇后胞兄,也正是萧家现任家主。其实这个家主也并非稳打稳就是他的位置,萧荻秋上头还有个庶兄萧丞秋,萧丞秋虽为庶出,却是老家主爱妾所出,老家主自然是爱屋及乌,向来更偏爱萧丞秋,家主之位也意属萧丞秋。萧荻秋虽为嫡出却并不得宠,好在萧家宗族长老并不同意立庶子为家主,家主之位就这么一直高悬不下。
      兄弟二人一同入朝为官,萧家向来会做走狗营生,哄人惯是有一手的,兄弟二人都讨陛下喜欢,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奸佞小人在陛下身边,陛下才无心朝政。后来萧丞秋身为河阳巡抚却私相授受倒卖军粮被人揭发,这本应是株连九族的罪事,奈何当今陛下……”
      白玉煊默了默:“总之萧皇贵妃苦苦哀求,又有朝中萧党求情,此事没再牵连萧家任何人,只是发配了萧丞秋一人。萧皇贵妃同萧党固然有三寸不烂之舌,惯会巧言令色,不过此事陛下本来也就不甚在意就是了。至于萧丞秋如何处置,三司会审一月有余,迟迟不下定论,三月我离都前几日听闻方才判得流放山月关,只是不知道具体何时发配,谁人押送了。”
      裴锦道:“你的意思是逃犯是萧丞秋?”
      白玉煊道:“不然还有谁能有如此阵仗?听闻桃华知府姚训与萧丞秋有同窗之情,且桃华运河繁多,四通八达,外来人口众多,如若逃逸成功,便如石沉大海,很难找到音讯,我若是萧丞秋,或许也会在此一搏。”
      苏琅若有所思:“桃华是多运河,可谓水陆中转中枢,因此防守更为牢固,应当严防死守才是,萧丞秋就算逃脱官兵,想必也很难离开桃华,且就算姚训与萧丞秋有同窗之情,又何必冒如此大的险帮他,吃力不讨好,还未必能成事。”
      白玉煊道:“所以这只是猜测,个中蹊跷若非本人,怕我等也不会清楚的,但我总觉得八九不离十。”
      亭中寂静片刻,一直沉默不发的红濯忽然出声:“萧丞秋倒卖的是谁的军饷?”
      裴锦出身将门颇通此道,答道:“河阳直通大北关,大北关过后就是凛月疆。大北关向来是凛月疆军饷必经之地,他贪的是启明军的军饷。年关可是启明军最难捱的日子,侧有悍狼部偷袭,前有梁景骚扰,听说为着河阳一事死了不少将士,我若是丹家人,必要将这萧丞秋碎尸万段。”
      凛月疆顶了个煞气十足的名字,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数千年见惯了血光。它地处要塞直接两邦,向西是一关之隔的恒逻。虽恒逻与北嬴交好,可隔在两邦之间的山月关自古便是流民逃犯的藏身之所,关中更有谁也不愿意管的游牧悍狼部,两邦来往都是走自山月关边辟开的一条官道,常年有恒逻凛月两军驻守。
      凛月疆向北是向来与北嬴不睦的中州王朝梁景,两边近年虽无大乱,却一直是小战不断。更何况北嬴梁景都有一统中州的野心,启明军更要不分昼夜时刻提防,可谓是北嬴最多战的边塞。
      徐倾茗唾弃道:“那可是启明军的军饷,萧家可真是好一窝硕鼠。”
      裴锦道:“萧丞秋可真是晦气玩意儿,不仅启明军吃不上饭,现下咱们也吃不上饭了,”他仰天长啸,“那可是蓬莱洲的群鱼宴啊!”
      苏琅挑眉:“便是如此,就能关住你了么?”
      此言一出,五人默契相视,一副原来你也有想法的模样。

      丹祝带军星夜赶到桃华,还未来及在临时的驿馆下榻便又收了一封公函。桃华知府姚训包藏朝廷要犯,已被拿进狱司,现由清照巡抚李青莲并清照都司都指挥使丹祝暂代其职。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姚训就好像是早已一个挖好的陷阱,就等着萧丞秋慌不择路地跳进去,将他调至桃华不过是个不打草惊蛇的借口。
      接到公函已是三更天,丹祝来不及歇息,简单洗漱过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桃华狱司。
      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挂着个血淋淋的人,司狱见丹祝来,行了礼道:“将军,审了一夜了,他只说是接到公函便依令将人关进狱司,等次日到时辰长差来接应,不知道人怎么就不见了的。”
      这番说辞含糊敷衍得几近可笑。丹祝看向被铁链吊着的姚训,人已是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即使是在半昏半醒中,身上受刑过后的疼痛也不减半分。丹祝看了司狱一眼,司狱立刻会意,提了桶给姚训淋头泼下一盆冷水。
      姚训挣扎着睁了眼,面前一头银发的男人坐在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喝茶。那人穿着玄色的大氅锦袍,衣上袖着怒目圆瞪的暗红凶兽,形貌恍若天人,只是再看下来不似神仙,倒如修罗。
      姚训笑了笑:“竟想不到姚某一介庸碌小卒还要小丹将军亲自来审,这里不见天日,一束光也照不进来,不是小丹将军该来的地方,你为何不回你的凛月疆去?”
      丹祝放下茶盏,慢慢转着拇指上镶着鸽血玉的狮骨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我自然是来送姚大人最后一程的,如若姚大人配合,你便走得痛快,我保证,我的刀很快,不会太痛苦的。”
      姚训哼笑几声,嘲讽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萧丞秋怎么逃走的,你们不信,偏要屈打成招。”
      “你少时同萧丞秋情分不浅,后来他虽提拔你姚家,是对你有恩,但你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萧丞秋逃不出桃华的。”丹祝并不恼,仰靠在椅背上笑得温和,言辞却是一针见血的刻薄,“姚大人,你从来没想过你的妻女吗?”
      姚训目光闪烁,绷紧下巴坚毅道:“我不知道萧丞秋怎么逃走的。”
      丹祝笑意更盛,火光打在他白日里俊美得恍若天人的脸上,如同炼狱中走出的恶鬼。他笑着低声道:“好,那我就顺便替启明军的兄弟问候问候姚大人吧”
      他抬手,身旁的人立刻懂事地重新准备刑具。地牢一片死寂,炭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铺天盖地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姚训,他死死盯着丹祝,怕得几欲窒息。丹祝却声调轻柔,音色低沉微沙,盈满笑意,听在他耳里,如毒蛇缓缓缠上心头,阴冷冰凉,还带着潮湿的黏腻。
      “多谢姚大人给这个机会。”
      姚训瞪圆眼睛,满眼绝望,喉头滚动着,自因恐惧而变得细窄的喉咙里挤压出嘶哑的声音,在炭火挨上身体的那一刻,爆发出凄厉的哭喊。

      “啊!”裴锦一拍桌子,兴奋道,“我找到了!东南处的墙因为太高根本没有人攀爬,所以也没有人把守,咱们可以从那儿出去,出去后是片儿密林,不过走几步就能通向归桃街了,届时咱们从归桃街绕到主街,再趁宵禁之前回来就好了!”
      此时正是申时,天光大亮,五个少年偷偷摸摸地顺着墙根溜到裴锦所说的地方。此处没有把守是有原由的,这方的墙确实高,且并未有可助攀爬的东西,但这难不倒自幼习武的苏琅红濯,裴锦出身将门,翻个墙也不在话下,届时只需他们翻过去,用绳子将徐倾茗和白玉煊二人拉过来就好。
      裴锦低声道:“苏琅红濯你们先过去接应阿倾和玉煊,我在这边儿推他俩一把,我最后再过来。”
      苏琅点点头,也低声回道:“那我先走,红濯随后。”
      红濯摸着下巴:“外边儿的林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苏琅眯了眯眼估着墙的高度,顺口道:“这边儿离着主街远着呢,自然安静。”
      红濯点点头:“行吧,走着。”
      苏琅打了个响指后退几步,然后快跑起来借力一跳,她今日穿了一身十分漂亮的西域白纱裙,跃起时轻如鹘鸟,一片浓绿间一道清爽的白翻飞落在墙头,若清风有形,便该是如此。
      红濯紧随其后,却不想苏琅上去后就定定坐在了墙头上,红濯来不及刹住动作,一头撞在苏琅背上将人顶飞,自己也险些掉下去,好在她眼疾手快扒住了墙头。
      苏琅惊呼一声脏话仰面跌下墙头,她反应极快地立刻在半空中调整姿势,白猫般轻巧落地。只是还没来及起身,墙后的密林中瞬间跳出了几个披甲执锐官兵打扮的壮汉齐齐摁住她,摁得她险些磕了个头,一切动作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在守株待兔。
      “没想到还真能逮到,绑起来,带走!”
      墙头上的红濯扒着墙头不上不下,探出半个身子瞠目结舌的模样要多呆有多呆。
      “墙头还有一个!抓下来!”
      红濯就如被惊动的土拨鼠,立刻缩回了头。显然双方都没有想到彼此会突然出现,官兵似乎也很是惊诧,因来人功夫过于漂亮,惊诧之余更是警惕,摁着苏琅的力气也就更重了些。
      “你是什么人!”
      苏琅咬着牙心里将红濯的祖宗问候了个遍,硬着头皮道:“青莲书院的学生!”
      官兵道:“放屁!我自然知道你是学生,你是谁家的学生!”
      另一个拿着麻袋一裹,粗暴道:“跟她废他娘的什么话!直接带走见将军!”
      苏琅心里咯噔一下,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桃华哪儿有什么将军,这下他妈玩儿脱了,都怪红濯那个二逼。不给她挣扎辩解的机会,官兵已经将她打包扔进马车里,苏琅心如死灰地想,红濯应该会来救她的吧。
      另一头红濯被眼前的景象惊懵了,同伴们刚围上来还没来及问什么,她便已经回过神,压低眉头似乎有些生气:“我要去救她。”
      裴锦当然听到外面的动静了,立刻正色道:“我也去!”
      徐倾茗和白玉煊自然要求跟着,已经迅速冷静下来的红濯道:“你俩身上没功夫,跟不上我和裴锦,就在书院等消息,如果宵禁前我们还没回来,就去找姜先生如实说。”
      徐倾茗和白玉煊一听也觉得言之有理,刚一点头,就看见少年少女修长单薄的身影如小鹰般飞了出去。马车还没走远,原地还有驻守的官兵,有了苏琅的前车之鉴,两人甫一落地就发足狂奔,快得来不及官兵反应。
      两人一头扎进密林里,像野兔一样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领头的官兵在原地愣了一瞬,骂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他妈快追!”
      苏琅被套在麻袋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马车的轱辘声转得飞速,这种情况下跳车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被随意扔在车里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仿佛一张嘴就要吐出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强压着恶心细细听着街边的叫卖声仔细辨别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声音,以此来判断这是哪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些人确实是正经官兵,并没有把她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带,也就是说她暂时不会有曝尸荒野的危险。
      马车逐渐缓慢下来,苏琅听见嘈杂的人声便确认这是主街,她不再做无谓挣扎。抓她的人是官兵模样的打扮,她再怎么挣扎也不会有人救她,只盼望着红濯那铁皮脑子能猜出来她被带到哪里,好赶紧来赎她。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才停下来,一个壮汉动作粗暴地将她拎出来一路扛进府衙。苏琅裹在麻袋里都能猜到一路上行人是如何用诡异的目光看着她,不久之后她便亲眼证实了这个目光到底有多诡异。
      壮汉中气十足地喝了声:“将军,属下蹲到可疑的人了!”说完便如倒土豆一样,将苏琅从麻袋里倒了出来。
      麻袋里摔出来一个约莫十五六穿着西域白纱裙的少女,她一头乌黑鬈发披散,肤如浅蜜,抬起脸时可见其高鼻红唇,瞳孔森绿的双眼眼尾上挑,凌厉美丽又野性深邃。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然容色美艳逼人。
      苏琅被绑着手脚吃力地坐起身,抬头看向面前年轻俊美的将军。此人身量极高,看着他时仰得她的脖子都有些酸。
      丹祝忽略了一脸邀功的士兵,上下打量着面前明显很不服气的姑娘。胡姬多貌美,面前的人却格外出类拔萃,浅蜜色肌肤如淋了蜜糖在将落不落的日光下泛着甜蜜的光泽。美人美得过分便会显得危险锋利,就如一柄出鞘的华刀。即使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裙,也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显然此女家世不俗,戴着琳琅手钏的手腕纤细,腕骨精致分明,修长十指上涂着鲜红蔻丹,坐姿却是大马金刀,此刻正眯着眼打量着他目光雪亮,像一头静待捕猎时机的野狼。若忽略她身上的绳索,便很像一个打量压寨夫人的土匪头子。
      丹祝连夜奔波,又因姚训一事忙碌数日,根本没有一夜是完整地合过眼,本来耐性即将告罄,对上这种他不喜欢的直白且具攻击性的目光更是不满,便眯着眼面色不悦:“你是何人?”
      苏琅道:“青莲书院的学生,将军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带到这里,将军可能给个说法?”
      对方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个说法,十分不客气地抽了一旁近卫的刀抵住她的脖子。
      丹祝笑笑,蹲下俯身逼近:“小姑娘,我劝你老实交代你有什么目的,我记得青莲书院已经封院了。”
      苏琅微微仰头躲着剑刃怒目而视,钳制着她的人说话腔调与她接触的大多数中州人有些微妙的差别,很像她那些八万个心眼子的肃都同窗,却又比他们多了太多威慑力。因距离太近反倒看不真切面容,只能看见一双野性妖异的桃红瞳孔和银白如月华的长发。
      “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丹祝脸上已经没了半分笑。
      苏琅何曾被这么威胁过,一时气急攻心吼了回去:“都说了是学生!”
      “我自然知道你是学生。”
      “我叫苏琅!”苏琅气道,“我是青莲书院的恒逻学子!”
      丹祝死死盯着她,问了个十分尴尬的问题:“想来你应该是翻墙出来被抓住了的,为何翻墙?”
      苏琅心道,奶奶的,问得好,我今天何必翻这个墙,总不能说想蓬莱洲的群鱼宴想的肠子都打结了。
      见她不答,刀刃逼近了几分,苏琅急道:“我说说说!”
      正当她脑中飞速运转着想要编个不那么丢面子的理由时,门外默默走进来一个儒雅清瘦的中年人。
      “小丹将军,”李青莲温和一笑,“我听说士兵们抓到了个鄙院的学生。”
      苏琅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登时两眼一黑,觉得自己还不如被丹祝捅死得了。
      青莲书院院长李青莲站出来瞧了瞧苏琅的脸,苏琅下意识捂脸,目光躲闪。
      “这个小姑娘确实是我的学生,千里迢迢从恒逻过来求学,小孩子家家玩儿心重,想来最近是在书院为了春试闷坏了,一考完就想翻墙出来透透风。”
      丹祝已经连着两三天一眼未合,此刻对着李青莲也无力客套,目光阴沉地瞧着苏琅:“大人确定她与此事无关吗?”
      李青莲无奈叹口气:“小丹将军,苏琅只是贪玩了些,跟这些事情当真半分瓜葛也无。”
      虽然丹祝也不觉得此案能将恒逻都牵扯进来,但线索到底在这里又断了。他盯着苏琅,压着怒火的模样仿佛要将人生吞了,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立刻回去上课,再敢逃课就把你抓到狱司上刑!”
      这话听得苏琅有些发怔。十六年来,她没想到除了夏普哈还会有第二个人拿刀指着自己要自己滚回去上课。
      丹祝松开了苏琅起身,李青莲立刻上前给她解绑,苏琅心情魔幻地给李青莲行了学子礼:“多谢院长。”
      李青莲正色道:“你打扰将军公务,还不快快赔罪。”
      苏琅瞬间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丹祝看着她厌恶道:“不必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去。”
      苏琅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赔罪礼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心中的歉意瞬间荡然无存,但毕竟自己翻墙在先,只得忍气吞声。
      李青莲道:“如今书院大门封锁,不如待此事解决,由我亲自带她回去,将军以为如何。”
      丹祝对李青莲倒是十分客气,压着火气道:“大人决定便可,如此也免得她再惹事端。”
      苏琅一听这话火冒三丈,自己不就翻了个墙想吃顿饭而已,一时压不住火气呛道:“将军处理不好公务,何必赖在我头上?”
      李青莲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孩子童言无忌,将军不要怪罪,是我疏于管教,回去我定让她好好反省。”
      丹祝俊脸铁青,神情几欲吃人。
      李青莲严肃道:“苏琅,道歉。”
      苏琅驴脾气这就上来了,气冲冲道:“你们一堆人聚在这儿不就是为了抓一个萧丞秋吗!”
      丹祝瞪住她,李青莲也睁圆眼睛有些讶然:“休要胡说,你再胡说,我就罚你将院规抄一百遍!”
      苏琅这便知道白玉煊蒙对了,对着丹祝扬了扬下巴,被书院先生好不容易磨下去的锋芒又暴露无遗:“将军,这么明显的陷阱你还看不明白吗?桃华严防死守,哪里就能那么容易逃出去,那桃华知府与萧丞秋有什么天大的交情要帮他出逃?指不定就有人等着萧丞秋慌不择路好请君入瓮,这分明是有人下套,你与其派人满城无头苍蝇似的找,还不如想想萧丞秋有哪些仇家,再晚些说不定萧丞秋便已经死了,那你们这辈子也结不了案。”
      丹祝闻言,眼中的怒气消了几分,反倒是有些惊讶,他看向李青莲:“是大人这么告诉她的?”
      李青莲摇摇头:“我只是有这个疑心,但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今日来正是要和将军商讨此事。”
      “姚训妻女皆不在桃华,我心觉蹊跷,夜里已派人追查,如若得此二人下落,想来姚训也会松口。”丹祝说完看向苏琅,“大人这位学生倒是个可塑之才。”
      苏琅却觉此人不仅态度傲慢,说话还阴阳怪气,夸人也好似骂人,只是扬了扬眉毛,看得丹祝刚平息的怒火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此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青莲书院的学生找上了门。苏琅眼睛一亮,对李青莲道:“一定是红濯来救我了!”
      丹祝此刻也无暇责怪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抓过来交差的下属,头疼道:“请进来。”
      不多时便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少年衣着不凡,面容俊秀,怒不可遏地瞪了丹祝一眼,又焦灼地看向苏琅。少女高挑修长,一身靛蓝劲装云纹锦靴,柳眉凤眼,生得一副美艳英气的好模样,却通身的慵懒漠然,没了平日一副半笑不笑一肚子坏水的假正经模样,此时压着眉头,似乎有几分怒气。
      二人齐齐向李青莲和丹祝行礼。
      红濯道:“将军不由分说地将苏琅带走,现在可能给个说法。”身侧是同样一脸正义的裴锦。
      丹祝听这如出一撤的话术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显然,这又是个小霸王。他干脆利落道:“给不了,要想不被抓来坐牢,以后就好好念书少翻墙,少给你们院长添麻烦。”
      李青莲察觉丹祝气消,便趁机出来打圆场:“到底还是我疏于管教,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惩戒他们。”说完不由分说摁着三个人的头强制道歉。
      红濯和裴锦还没讨到说法,一路鸡飞狗跳赶来救人,却被莫名其妙摁头道了个歉然后和苏琅一块儿带了出去。
      出了清照都司已是夜色降临,李青莲反倒将三人带到了蓬莱洲,对上三双期待又不解的目光,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许因为一口吃的藐视院规。”
      三人立刻感动地亮着眼睛点头如捣蒜。李青莲爱学生如子,到底不忍心他们三个饿肚子就,自掏腰包带他们美餐一顿,叫他们终究是没有错过这顿群鱼宴。只是他不好带他们多留,吃完几人立刻回书院,在山门处恰好碰上火急火燎往出赶的三人。
      李青莲拦住为首的姜文遇:“姜先生去哪儿?”
      姜文遇看了看李青莲,又看了看他身后扭扭捏捏不抬头的三个人登时傻了眼:“院长?”
      白玉煊和徐倾茗从姜文遇身后探出头欣喜不已:“你们回来了!”
      李青莲温声笑道:“三位不必去捞人了,人我已经救回来了,小丹将军几天没睡了,就让他清静清静吧。”
      苏琅三人本来欢天喜地地和同伴凑成一团,忽然少年们对上姜文遇怒火滔天的双眼,吓得顿时鸦雀无声,在院长无声的包庇下同手同脚回了寝舍,算是躲过了姜文遇的惩罚。
      这段风波便被李青莲与姜文遇无声无息地压下了,起初苏琅以为是李青莲仁慈放了他们五个一马,直到三日后白玉煊凑了上来神秘兮兮道:“你们听说了吗,顾明识被发配了。”
      顾明识是青莲书院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学子,猛然叫旁人提起,几人倒是要想一阵才能对上号。
      “为何?”徐倾茗从叶子牌中抬头讶然问道。白玉煊一个翩翩贵公子小道消息却一向灵通且保真,他一开口,几个人都抬了头。
      “顾明识帮着顾家包藏朝廷要犯,昨日夜里被小丹将军一锅端了,萧丞秋找到了,人就被顾明识藏在咱们书院里,即日就押送去山月关,萧荻秋亲自派人押解,日后永不得离开山月关。”
      这厢白玉煊还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厢苏琅思绪已经飘远。她一直不解为何丹祝要派人专门在书院外蹲外出的学生,也不解李青莲和姜文遇会如此兴师动众地配合,实则都在守株待兔。
      她记得顾明识是个长相普通性格顺从,从来都是一副安静内敛模样的男孩子,从不大声说话,绝非是自有主张的那种人。顾明识此举极有可能是受家族逼迫,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难免叫人唏嘘。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同窗都是世家子弟,这里每一个稚嫩青涩的少年其实都与权势息息相关,每个人各自代表着自己的家族,各自的立场,无人能逃离这个漩涡。
      萧丞秋是个狡诈多疑之人,凭借姚训一人不足以说服他去冒险越狱,在桃华必定有其他势力相助。而世家最集中的地方便是看似简单明澈的青莲书院,从这里查起一定能找到端倪,同时封院后的书院也是最好的包藏罪犯之地,没有人会查到提前封闭的这里。一切都不过是个请君入瓮的局,只是萧丞秋从一个局落入了另一个局。
      苏琅想起那个恍若天人的小丹将军,此时才发觉他心思缜密得可怕,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事情确实都在丹祝掌控之中,他猜的不错,并非是姚训为了保护提前转移了他的妻女。恰恰相反,他的妻女是被人挟持作为人质来逼着姚训走了这一步明知不可为的棋,桃华顾家更只是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牺牲品,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颗垫脚石。
      姚训确为萧丞秋提拔,却并非为萧丞秋所控。
      “将军,姚训妻女该如何处置?”有官兵低声询问。
      丹祝默了默,道:“已然是那副模样了,再见也是徒惹伤心,找个好地方安葬了吧。”
      官兵答是,便退下了。丹祝拿起案上自女童尸首上摘下的羊脂玉项圈,转身往狱司走去。地牢仍是不见天日,长久地待在里面便会有种不知年岁的恍惚。
      姚训如被抽干了血气的行尸走肉,依旧挂在原地方,看见丹祝走来,麻木地重复道:“我不知道萧丞秋怎么逃走的。”
      丹祝走到他面前:“姚大人,结束了。”
      姚训似是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丹祝身形高大,形貌俱好,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竟有种天人般的悲悯。
      “什么意思?”姚训迟钝道。
      “萧丞秋已缉拿归案,现下已经在押解的路上,”丹祝平静叙述,“姚大人,如若你早些坦白,或许她们就能被早些救下。”他举起手中做工精致的羊脂玉项圈。
      上好的羊脂玉在昏暗的地牢散着温润的光泽,只要擦拭干净上面的血污就纯净无暇如初,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仿佛触手有余温。
      姚训痴痴地接过项圈,温润的玉泽仿佛有一道光束照进了地牢。他慢慢抚摸着,抚摸到满手冰凉,还有一道细细的裂纹。
      “怎么会有裂纹呢?阿爹寻的上好的玉,怎么会有裂纹呢?”姚训似是探求一个答案般仰头看向丹祝,“我家宝英调皮,才刚学会走路,就喜欢满到处乱跑,你看,”他笑着拿起项圈,“给磕碎了,我上次抱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好玉……”
      姚训摩挲着裂纹,无助一笑,颇为凄惶:“这可怎么修补,这调皮孩子……”
      丹祝垂下眼:“姚大人,你知道的,庙堂之上不忌你庸碌无为,不忌你尸位素餐,庙堂之上最忌讳的从来都只是站错队伍这一件事。”
      姚训捧着项圈突然就落下泪来,人在最悲哀的时候往往会忘却言语,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见到父母只会兴奋地咿咿呀呀。姚训开始不停地咆哮着,蜷缩成一团一声接一声,而后他突然扑过去拽住丹祝的衣角死咬牙关,骨节捏出清脆的响声:“萧荻秋明明说过只要我听话就不会对我妻儿动手,我的女儿才两岁!”而后不等丹祝说什么,突然撒开手,双目空洞:“不对,不对,都是我的错,你抓到了萧丞秋,他认为我无用了,就杀了我的妻儿……若不是我贪婪,我就不会给萧荻秋留下把柄,我不该跟着萧丞秋的,是我害死了我的妻儿,我是罪人……杀了我吧丹祝,求你了,杀了我吧……”
      他哭喊着道:“丹祝!把我千刀万剐!杀了我吧!啊?你一定恨我吧,我也是萧丞秋的共犯,我对不起你们启明军,你把我碎尸万段!”
      丹祝望着他漠然道:“姚大人错了,我并不恨你,我只是厌恶你们这种人,你们撼动不了启明军,但给我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害得许多无辜的人永远回不去故乡。”
      姚训愣了愣,而后绝望地又哭又笑:“对,对,你是天纵奇才,你是北嬴的少年英雄,你怎么会恨蝼蚁?你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不用去拼去争去抢,我也不想与萧家同流合污的!谁想被打上只剩破嘴攀着女人裙角爬进肃都的走狗的名声?我也不想,但我没有出路,我看不到出路,前面黑茫茫的一片啊小丹将军……这里不见天日,一束光也照不进来,不是小丹将军该来的地方,你为何不回你的凛月疆去?”
      丹祝看向他满是泪水的眼睛。
      姚训也望着他:“北嬴就是一沼泥潭,如果有光照到,你也只能看见蛇鼠一窝,那些恶心的冷血畜牲在阴暗的沼泽里爬来爬去,你看不见除了污浊以外的东西的。”涕泗横流的姚训仿佛疲倦,逐渐平静下来,平静又嘲讽地开口:“小丹将军,你和你的父兄一样可笑,总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主。”
      姚训紧紧抱着冰冷的项圈低下头,丹祝不愿多说,道:“我会把你和你的妻女葬在一块儿。”
      他转身将离,本已安静下来的姚训忽然开口。
      “丹祝。”
      丹祝回头看见姚训挺直了身子,他凝望着手中的玉项圈道:“抱歉,丹祝。”
      丹祝没说什么,他不会替因为迟来的粮饷而死去的启明军将士说原谅。姚训并不意外丹祝的反应,任由他沉默着离开。姚训捧起项圈用脸轻轻蹭着,眼泪顺着脸上的血污蔓延到项圈的裂纹。
      走出地牢,眼前又是似水阳光,驱散身上砭骨的阴寒。顾家死了,姚家死了,萧丞秋反倒活着,萧荻秋也还活着,即使没如愿杀死萧丞秋,他也照旧坐在萧家家主的位置上,踩着一地血污,风光霁月。
      丹祝望着眼前满目花事荼靡,人间四月芳菲尽,春光总是要枯萎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清照桃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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