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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数日晴好,一夕轻阴转,晨起,风又潇潇。
      过午,一天浓雾,一地残花。
      京师郊外,新坟上初茁了草芽。

      自坟前立起,狄飞惊深深垂首。
      抚碑,长叹不语。
      三拜三祷,身上白衣仍点尘不沾,凄冷如霜前月。
      不备焚香,不携祭品。只白衣一袭,孤影碑前。

      杨无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携来的香品,要踏上前去,又暗觉唐突,遥立数丈之外,一声低叹。

      却见坟前那垂首白衣人似有所闻,转过身,两道清悒眸光隔着数丈薄阴拂来,略略停了停,旋又转开。人随之退开了几步,让出坟前那一片用于祭拜的空地。

      心中暗嗟,杨无邪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祭品,一一陈在碑前,又拿出三炷香,晃火折点起,缓缓插入地上。
      做完一切,杨无邪立起身。
      眼前肩头,似乎已飘开了些细密弥漫的雨气。

      沉默垂首的狄飞惊忽然开口:“那些东西,拿回去。”

      “不过楼主一点心意……”杨无邪叹息一声,恭谨回话,“大堂主何必动怒。”

      “不必。”狄飞惊静静看着地面,语声不似平日细弱,淡然,亦决然,“若是意诚,有这三炷心香,总堂主泉下足领盛情。”目光忽抬,清清楚楚在杨无邪脸上打了一转,“若是敷衍,鬼神不可欺——这些许祭品,也减不得你我两堂的深仇。”

      杨无邪怔了怔。
      所见所闻太过纷繁,难免乱花迷眼。此刻经狄飞惊一言点醒,心下怔忡。
      遣人祭拜这平生至敌,以苏梦枕之才,怎会不知,他人不必欺,鬼神不可欺。
      无稽差使,分明写着自欺二字,却自慨然应允——他杨无邪,又怎逃得开。
      对上狄飞惊清丽双眸,怅然一叹:“大堂主,何必太清醒。”

      狄飞惊轻叹一声,淡淡转开眼,手指抚过肩头微湿衣衫:“身在其位,醉不得。”

      杨无邪苦笑,俯下身去,慢慢收拾起祭品。
      颈后微凉,似有数点水落。
      身后,又响起那人淡淡语声:“雨大了,早些回去罢。”
      收拾好篮中祭品,立起身,杨无邪转眼看着那人,轻咳一声:“大堂主,杨某未携雨具。敢借伞一用。”

      狄飞惊依旧垂首,鬓覆一层细密水珠,萧如白发:“狄某也不曾带伞,只怕阁下问错了人。”

      杨无邪淡淡一笑:“劝人避雨,却不记身在雨中。”
      ——莫非,当局者迷。

      狄飞惊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抚碑,神色带恸。
      许久,静静道:“我守的是总堂主。你却又守什么?”
      雨声渐密,三炷香早断了轻烟袅袅。

      杨无邪无物遮蔽,索性不遮不避,任身上半敝蓝衫湿尽,声在雨声中:“守心。”

      狄飞惊目光陡抬,直射杨无邪。
      一泓秋水鉴人寒。

      杨无邪温恭带笑,双目清朗,坦然回视。

      狄飞惊缓缓放下抚碑的右手。只这片时,襟袖已尽湿。
      转身,径向着东边数百步外,一座八角小亭行去。

      杨无邪轻轻吁出一口气,抢步跟上。
      不即不离,只隔在三五步外。

      风雨如晦,亭中悄寒。
      狄飞惊倚亭栏独坐,吃力望着雨幕外。
      天高地远两茫茫。

      杨无邪解了那一袭敝旧蓝袍,免中衣湿尽。
      侧目,淡淡:“此地并无旁人,大堂主,你抬起头也无妨。”

      素白身影有一丝震动,继而缓缓回过头来。
      俊秀出尘的面容,忧悒伤感的眼眸。
      “自总堂主殁日起,我已无权再抬头。”
      极平静孤漠的声音。便又转回去,垂首,留那一个单薄的白衣黑发背影在杨无邪眼中。

      杨无邪眉横:“那要到何时,才能再抬起头?”

      “总要到总堂主仇恨得雪日。”
      狄飞惊的声音柔和如水,流过听话人脏腑里,便直要结出一片寒霜。
      ——血海深仇。
      ——杀了苏梦枕,倒了风雨楼,连尸骨残垣都要化成飞灰烟散,才算作是报了此仇罢!

      他忽地回头,目光如箭,疾射向一无防备的杨无邪。
      杨无邪只觉得心口一痛。掷下手中外袍,昂然负手而立,唇角勾一丝笑意。

      狄飞惊终是滞了一下,转开了眼眸。

      耳畔,便响起对方清清朗朗的语声:
      “狄大堂主眼中箭能惊退迷天盟关圣主,杨某能得领教,不胜荣幸。”

      狄飞惊冷笑:“为何不避?”

      “生死在你一念之间。避不避,有何分别?”
      杨无邪答得坦然,心中拿得定主意。
      上一刻,他既取不得自己的性命,下一刻,再也没了机会。
      他徐徐又开口,脸上仍有无邪笑容:“你又为何收招?”

      “不必杀你。”狄飞惊即答,“此时此刻,不需再给苏梦枕一个动手的理由。”

      “一座白楼换一个理由,大有赚头。”

      “莫非,杨先生找理由劝我杀你么?”

      “岂敢。大堂主算无遗策,难道连这也想不到?”

      “我的仇人是苏梦枕。”
      狄飞惊终于转过身,正面向着杨无邪,依旧如平日深深垂首。
      如有所忆。
      “配取总堂主性命的,只有苏梦枕。如今我要杀的,也只有一个苏梦枕。”

      杨无邪挑眉,一口牙白亮得分明:“所以,杨某不配。”

      “你并非我要杀的人。”狄飞惊深深看着亭栏石刻。

      “今日不杀,日后难保。”杨无邪敛了笑容,淡然接口。

      “狄某恭候。”
      负手转身,遥望远山。

      雨声不疏反密,天色渐暗。
      狄飞惊终轻叹一声,迈步踏出亭外。
      铺天风雨,兜头罩来。

      杨无邪失声道:“大堂主,风雨未止,怎能就此——”

      “杨先生,你既不放心,可送我一程么?”狄飞惊回身,突兀开口。

      杨无邪苦笑:“我无伞笠随身,大堂主早已知道。”

      狄飞惊一笑,眉目绝然。
      “你尚不能自度,谈何度人?”
      语罢回身。

      杨无邪扶住亭栏。
      一迟疑间,那白衣乌发,已半消弭在如烟雨幕中。

      “半生里甘苦跌宕,一世间红尘罗网。清明人偏会算糊涂帐……”

      不知是吟是唱着几句小调,追命拎着两坛子酒,施施然踏进院门。
      院里芭蕉,细雨中翠到十分。
      天色沉沉,白影落落。
      追命眼一亮,赶上两步,一拍前边白衣人的肩膀:“戚老弟!”

      握着伞的手微微震了震,伞沿上,齐齐落下一圈水珠。
      戚少商回过头,先怔了怔,失笑道:“崔三爷?怎么也不打个伞?”

      一身灰袍湿到□□成,追命倒也不以为意,笑呵呵一提了左手:“腾不出手!这是给你老弟送酒来,几步路的事,打什么伞?”

      “这酒是……三爷还是进屋子说,别在这挨淋。”戚少商望了望几步之外的旧楼。
      这里原先是铁手的住处,如今——照几位剑童暗地里的说法——不知何处来的斑鸠,占了鹊巢。

      “用不着,你自管拿进去……”追命口里说着,一眼瞥见他垂在身边上那空落落的袖子,“咳”了一声,少不得失了笑,“瞧我这记性——得,一起进去,也趁着难得喝个两杯。”

      戚少商本是豁达性子,倒也没多在意没法“自己拿进去”这事实,侧头看看追命手里的酒坛,笑道:“三爷这是……又寻了什么难得宝贝来?”

      “曲院街南遇仙正店今儿一早开窖,这不,拉了老四去抢了几坛子酒回来。寻思着好东西不能我一个占,拿两坛来给老弟你尝尝。”追命颠了颠左手里那一坛子,“京城里,这家算是顶难得了。”

      “说到酒,还能信不过你崔三爷?”戚少商大笑,抢了两步上前,收伞,开了楼门。

      时隔年余,旧楼里仍旧是铁手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改变。
      戚少商并无意改变。
      即使在这座楼中已住了近一年,他仍旧只是这神侯府里,一个寄居的外人。

      追命没错过他眉间一霎掠过的寂寥——他自己也不时会漏出这种神色——也见惯了,旁人脸上划过的寂寞、忧悒神情。
      比如无情,比如方邪真。
      便自然清楚,寂寞二字,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似他与戚少商,纵只隔了一层,再不可劝。
      哈哈一笑,大咧咧晃进楼门,把酒坛子搁上桌,一径便到旁边柜上拿了杯盘来——这屋子识得他,可比识戚少商早得多。

      桌边对坐下,追命拍开酒坛上泥封,便给两人各倒上一杯。戚少商瞧着那酒从坛口落下一线,恰满了小小瓷杯,端起杯,一笑:“三爷同冷四爷抢来的难得好酒,就该好好放回老楼藏着。给我这么老实不客气牛饮,未免糟蹋。”

      追命一拍桌板,大笑:“挣了万贯家财还吃糠咽菜,那就叫做守财奴。抢了几坛好酒回来,又有能对饮的好朋友在,再把这酒搁在窖里供着,可就连守财奴都不如了!戚老弟,你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守财奴,犯不着操这个闲心,有这功夫,多喝两杯是正经!”

      戚少商右手端起酒,笑笑:“这么说,第一杯就得先谢过三爷——”

      追命笑道:“谢什么谢?”

      戚少商一仰首,倾尽了杯里酒,赞了句“好酒!”,才又续道:“谢的不是这酒,却是……”放下酒杯,郑重望着追命,“三爷瞧得起我戚少商,还把戚某当作个能同饮的朋友!”

      追命大笑:“我看人,从来是从酒处看。”他一手端了杯子,一手便敲着那酒坛,酒未入口,已带了三分醉意,“猛喝酒的,是好汉。不喝酒的,是君子。不敢喝酒的,是放不开,不敢醉。卖醉佯狂的,是伪君子。老想灌醉人的,是小人。老劝他人喝酒他自己涓滴不饮的,是真小人。不喜欢喝酒的,是老实的人。老喜欢喝酒的,是可爱人。失意才喝酒的,是失败不起的人,得意才喝酒的,是福不耐久的人。用一醉解千愁的人,到头来也是个千醉就跟自己有仇的人。不该醉时醉的,是到处与人结仇的人。说醉时偏不醉的,绝对是愁人。”
      【注:来自《纵横》原文= =】

      戚少商右手拿起酒坛,向着孤零零搁在桌上的那杯子倒下去。也是一道酒线半空落下,齐着杯口恰止。放下坛,笑道:“那么照三爷看来,我戚少商又算是怎么样的人?”

      “你?”追命醉容上一双没半点醉意的眼向着戚少商望了望,呵呵一笑,“你么——该饮就饮,该醉就醉,借酒浇愁的事不做,量不如人也坦然。虽说算不得君子,却是条我崔三愿交结的豪爽汉子!”

      “说得好!”戚少商大笑,一饮而尽, “可惜有一句说得岔了。”摇了摇头,看了眼杯底,深深叹了口气,“借酒消愁的事,我可未必是不曾做过——实在是试过几次,知道这自欺欺人的事,毫无益处,这才死心塌地戒了。否则,三爷这话,未免受之有愧。”

      “年轻人,那也难免。”追命拿出老气横秋的架势咳嗽了两声,敲了敲坛口,“别说是你老弟落了大难,消沉个三两天算是理所当然——做过这借酒浇愁的事的,另有一位人物,我担保,寻常人猜上三天,也猜不到是哪一位英雄。”

      “这话怎讲?”戚少商略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到底是哪一位?”

      明知并无他人,追命还是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大,师,兄。”

      戚少商的第三杯酒,有一半就直翻到了桌上。
      追命笑吟吟瞧着,颇满意这效果。不动声色地扶正了杯子,重新斟满酒杯,戚少商笑道:“既然说了,三爷也不必吊我胃口了。大捕头那性情,怎会落到借酒消愁的地步?”

      “不可说,不可说。”追命摆手,接过坛子满上杯,“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好。年轻人,可不怕知道得太多,惹火烧身?”

      “三爷这话,未免不厚道。”戚少商一本正经应着, “可别忘了戚某是强盗出身,偷抢拐骗的手段都用上,总有一招能套出实话来。”

      “是么?”追命一杯酒落肚,顿时又变了醉醺醺的神情,乜斜了眼,笑道:“既有这手段,不妨亲自去问我师兄。你同他过命的交情,这等小事,他自然不会瞒你。若是落个背后嚼舌根的罪名,崔老三这半辈子的名头,可是毁了!”

      戚少商怔了片刻,一杯酒僵在半空,只不记得送到唇边。追命又干一杯,起身掸掸衣,笑道:“坐久了老四怕要等,我这可告辞了。出了这道门,可别再说我提起过那事——就是让大师兄知道了,那也是我被你灌了个烂醉,不知说了些什么!”

      “三爷还记得?卖醉佯狂的,是伪君子。”
      戚少商回神,一口饮尽了酒,放下酒杯大笑。追命一瞪眼,一把扯住戚少商肩上衣服:“正好,一起去大楼!四师弟正愁没人试剑,左右无事,走罢!”

      戚少商笑道:“崔三爷,戚某已经醉了,改日再同冷四爷切磋,今日,还是饶了在下罢!”

      追命大笑。问道:“有事么?当真有事,我就不扰了,否则何妨走走?”

      戚少商略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不错,有些小事。烦劳三爷向冷四爷告罪,戚某今日当真是去不了。”

      “无事。”追命一笑,“老弟,告辞!”
      起身踏出房中,乱发着雨,少有地平服了许多。

      望着那灰衣草鞋人影去远,戚少商尽了桌上最后一杯酒。
      随后,便拿起另一坛不曾开封过的酒,踏出门外,返身挥袖,轻轻带上门。
      身影一闪,向着小楼方向飘去。
      人影俱杳。
      一座旧楼,雨中依旧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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