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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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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城内有竞渡,官府临时封了三个码头作为赛场,黑甲军守卫从城南能一直绕到城北。距离开赛还有一段时间,但河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小姐夫人们被家丁护在其中,执扇掩面,或大胆、或羞怯地往江边、江上望,眼前一亮后,满头银饰如霜刃一般颤动。
武独早已订好了一家江边客栈的位置,护着段岭上楼。码头的河鲜最是美味,郑彦也不得不承认,季节的馈赠远胜所有技艺。重五前后黄鱼正肥,配上梅子、紫苏做的果子和冰镇过的酒水,当真是解暑、解闷、解饿。
武独定的这个位置很适合观赏竞渡,段岭吃完后便趴在窗上往外看。
五条龙舟已然下水,赛员们及龙头龙尾上各自缠着赤、青、蓝、褐、紫色的布条,正在进最后的赛前交流。突然,人群之间开始骚动,有人大声疾呼道:“有没有大夫!!有人晕了!!”
“咦?”段岭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探出头去看辨认,“是太学的学生。武独,我们下去看看。”
吃个饭也不消停,武独简直烦得不行,却又不得不跟段岭一同下楼。两人赶到时谢宥已经到了,见是他们,便把吩咐去叫大夫的人喊回来了。
人中暑了,比赛是不能参加了;可是人数不够不能参赛,该怎么办?
太学生有不少认识段岭的,一个看起来胆子稍微大点的学生不负众望,走出来询问段岭能不能替那位同窗参赛。
“这………”段岭看了看武独,又看了看谢宥,犹豫道,“恐怕不行。你们……”
若是无事,他定然是愿意的,可是眼下他和四叔约好了要赴重五宴……等等!
段岭问到:“你们今日不参加重五宴?”
那太学生迟疑地摇头:“回殿下,学生们就是这次代表太学赴宴的人。”
这下连武独和谢宥都有点不可置信了。
武独道:“你们还来竞渡?赶得及吗?”
太学生转向道:“回武太师,竞渡只需最多五刻钟,学生们已在北城们处定好了沐汤之所,待竞渡事了,从北城门绕回内城南门即可。”
谢宥提醒到:“彩头都在南城门。”
太学生又转向谢宥,有些不好意思:“回谢将军,学生们并无夺彩的可能。”
见众人一脸疑惑,那太学生解释道:“回殿下、武太师、谢将军,学生们只是想强身健体、感民之乐。”
太学的学生们观陈与辽、元、西凉之间的战报已久,对于其中差距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陈每项措施都利国利民,为什么还是少有胜绩?若不能找出其中根源,眼前的和平之局必将久而生危。
他们从书里得不到答案,便将目光放在了人身上——蒙古人,契丹人和西凉人身材健硕,个个骁勇善战,反观大陈的学生,多少身拥诗、书、礼、乐、数,却对于骑、射则少有涉及。
那太学生看着段岭,眼里满是钦佩:“回殿下,若不是像太子殿下这般文武双全,若是偶遇战乱,纵使学生们有识海无边,也难以渡得天下。”
段岭不禁心生感慨。
大陈的重文风气也是他和李衍秋的一大心病。但此风由来已久,与其说是大陈旧疾,不如说是所有朝代间无尽的轮回。历代君臣知其根源、知其利弊却也难以从中逃脱。因而,此事不可随意下手处置。
没想到自己当时无奈之举竟然引发了这一系列后续,如今重文之风的最初构建者们竟然自己寻求改变了。
他看向武独,武独也笑着看他,知道他有些松动,催促道:“想去就去。”
段岭知道他那意思是这件事不会耽误正事,况且于大陈而言是好事,故而,出了事武独可以担着。然而他却不能总是自己尽兴事后让武独担着,这有什么道理?
“殿下。”
谢宥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段岭短暂的纠结。眼前这位黑甲军统领不威自怒,然而眉目间没有半分不快,只提醒对方要足够专注,像一个强势的长辈。
段岭没来由心头一震。
谢宥说:“殿下,昔年三王爷常与臣说一句话。”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段岭仿佛看到了年少的李渐鸿骑在宫墙头上,任凭李衍秋、李潇与谢宥在墙下说破了天也不回头。他笑得肆意,听够了便一挥臂膀,潇洒地翻下墙,带着奔霄闯进了滇南的池畔、玉璧关的枫林。泣血泉下狂风怒号,在他身边尽化为江南的拂柳。
他停留在上京的星夜,蹲在段岭面前,手里拿了一枝刚开的桃花。
武独朝太学生要了一条紫色布带。
“喏,去吧。”
众人万万没想到斋长竟真把太子殿下说动了!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忐忑。这些少年丝毫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个个跃跃欲试又诚惶诚恐,努力让自己把话说利索。段岭只觉得这情形像是在哪儿见过,笑着让他们慢慢说、慢慢讲。
太学生逐渐冷静下来,向段岭逐一讲解他需要做的事。
离开赛不过一刻钟,然而段岭本有武艺傍身,这群太学生不仅看遍了经验,更在赛前多次试水,讲起注意事项来头头是道,着实令段岭刮目相看。
段岭要替代的是龙尾的鼓手,与龙头的鼓手一样,负责观察前方战况和指导方向,并在到达象征终点的标竿时争夺竿头的挂彩。
竞渡乃是户部一手操办,既可彰显朝廷与民同乐,同时贩卖官坊中富余的酒水、果子和一些手工制品,赚得的钱或就近收归公库,或拿走部分赈灾、充军费。
且官府允许部分商贩沿河贩卖,只让他们每人各自挑选一份自己贩卖的东西作为竞渡彩头。然而赛场绕江州半城,几乎每几步便有一个摊贩,靠近城内一侧更是专门辟出一条马道供人驰马逐舟,可想而知这份万家彩头有多壮观。
参赛队伍几乎都是挑选过的船间老手,段岭实在好奇太学是怎么一路披荆斩棘、被选上的?
斋长正在系布带,闻言停下动作,恭敬说道:“回太子殿下,我们买通了第五名。”
段岭大惊:“什么!你们……!”
旁边一人马上解释道:“不是的殿下!你听我解释!”
原来第五名是外城一八零八坊居民组织的船队,听说他们的身份和用意后,便以闲暇之余来外城教小孩读书为条件与他们达成了协议。
那学生无奈道:“但是斋长始终觉得我们胜之不武,私下相通,本已非君子所为,更不得有半分隐瞒,拦都拦不住。”
段岭:……
临近未时,烈日当空,正是一日间最热的时辰。然而城门外旁午如织,举袂成云、挥汗成雨,没有人想着避暑。
躁动的人群逐渐安静,所有人秉着呼吸,等待着比赛开始。
“咚!”
杨花飞散,柳丝斜出。
城墙上的谯楼充当了临时鼓楼,儿臂粗的鼓槌狠狠擂下,惊起两岸千里莺啼。
武独纵身上马,身后插着红旗,再次确认络头和马尾上的红花系牢了。
“咚!”
选手们握紧船桨、鼓槌,心提到了嗓子眼。
段岭看着岸上的武独提着马鞭,猎猎风骑,旗帜翻飞,正好遮住他的脸。
“咚!——”
“竞渡!”
武独挥鞭,持缰一抖,在万众瞩目中一骑当先,冲了出去。
段岭看见武独一动果断下令:“动!”
其他队伍反应也不遑多让,几乎和太学龙舟队同时出动。太学生们虽然练习过,但从未真刀真枪地和别人较量过。此时被这群人用彩头吊着的嗓子一吼,脑子里嗡嗡直响,其他队伍趁势狠狠一撞,半边船身顿时倾斜。
围观群众不禁发出惊呼。武独马不停蹄,向后看去。
蓝色龙舟撞完他们后喝了声倒彩,赤、青、褐色龙舟也渐次口哨从太学龙舟庞飞速驶过,更有人抽空冲他们做鬼脸。
“别理!别慌!船要翻了!”
段岭见有几人像是要起来同他们理论,一阵急鼓示意他们坐下。那几个学生如梦初醒,不忿地一屁股跌坐回舟上。
段岭一看就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怎么可以这样?比赛不是应该公平竞争吗?为什么要攻击对方?为什么还要侮辱我们?
儒家讲究道德礼仪,然而所谓“礼”,只可用于己身,却不可使人以礼,若强人为礼,便也不是礼了。
这也是重文之风的一大死穴,一旦成为整个国家的风尚,任何人的任何事只要加一个“礼”字便有了不受约束的金牌。这套规则现世过早,已像血液一般渗透在国家的脉络之中,若要强行剥离,必会引起剧痛。
唯一的出路,便是把阴暗中的道德规则摆在明面上,用另一种不必潜藏的规则来替代他。这很难,段岭、李衍秋,甚至是群臣尽毕生之力,所做之事也无非疏解僵化的血脉,无法根治。
可若连根治都无人尝试去做了,又怎么奢求这条血脉常存呢?
段岭和斋长两轻一重地敲着鼓面,但众人明显不太跟得上节奏,自己的浆板都砸得水花四溅。斋长看着着急,正要说他们两句,余光看见段岭把鼓槌放下了,立马把嘴闭上了。
众人心不在焉地划着水等着段岭发话,龙舟在乱七八糟的力下打着转儿,弯弯曲曲地前行。太学的船从江这边游到江那边,段岭还是没说话。
太学众人心想这是要干嘛?然而无论如何段岭是太子,他们纵使心有怨气、火气和疑惑,也不能朝他撒。可眼看着其余四舟已经划得不见影了,全斋练习多日,虽一开始便不求名次,但如果就此放弃,也太不甘心了。
段岭看着武独离去、武独又回来了,似乎换了匹马,背后的红旗也摘下来了,看到他后便勒马驻足。待他们幽幽经过时,武独引着马在原地走了一圈,段岭便看到了他发间的那抹榴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