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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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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太子殿下?”斋长鼓起勇气,说道,“咱们……”
段岭制止:“你别说话。”
斋长安静如鸡,其余太学生的希望破灭。
武独指了指自己,段岭便伸手往头上探——发髻湿透了,自己头上的榴花不知何时不见了。
岸边的居民看得好奇,不知道这个队伍怎么跟包了个画舫似的优哉游哉。偶有一两句窃窃私语传到太学生耳朵里,更觉得羞赧。
他们想放下船桨,可是不划更让人难堪;可这么继续划下去有什么意义?太子殿下会更生气吧!
船身里的太学生们低声密谈,求助地看向斋长,斋长摇了摇头,他们便又交头接耳地说了一阵。
最终,一个青衫少年唤道:“殿下?”
“嗯?”段岭迅速从武独身上收回目光,“什么事?”
“殿下您、您能继续敲、敲鼓吗?我们……”
还没等他说完,段岭道:“好啊。”
语毕,段岭重新拾起鼓槌,重击鼓面,如同时空回溯一般,大呵一声:“动!”
斋长登时会意,跟上段岭的节奏,两人又开始两轻一重地擂鼓。太学生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后迅速进入状况,手忙脚乱地重新划桨,几段鼓声之后终于步调一致,再次直线前进。
“……失利不嗔,得隽不逞。”
太学生渐入佳境,突然听见段岭说了什么,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下一段鼓声又起。
“誉不加劝,非不加诅。”
这回他们听清楚了,太子殿下这是……在安慰他们?
他们手上不停,抬头怔怔地看着段岭。
段岭笑道:“百行殊途,各附所安。”
“风不终日,雨不终朝。”
又几段鼓声响过,段岭依然看着他们。他所说出的语句都是平时在太学里学过的诗句,大学士念过,斋长念过,太同窗、甚至自己也念过;可从没有人像段岭这样,配着鼓点,轻念、断念前两字,重念、疾念后两字,将千古圣贤的悠长语句简为四字,如暴雨疾风伴随着雷霆袭来,直击到他们的灵台深处。
他们读取学问多年,从未有过如此震撼的时刻,一时间有些颤抖。
段岭笑而不语,继续擂鼓,抽空朝他们抬了抬下巴,便不说话了。斋长心领神会,在下一次鼓声响起时呵道:“流川乎逝!长夜永明!”
太学生们恍然大悟,为首一人接着下一鼓点道:“众民不畏!大威将至!”
又一人接道:“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沉世逃名!望爱仔肩!”
“朝乾夕惕!功不唐捐!”
“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太学龙舟一路向前,武独重新抖缰跟上。
三刻钟后,其余四舟已接近终点,战况逐渐胶着。船棹从空中就开始较劲,没入水中继续搅捣,互不相让。偶尔有的队伍一朝得利,另一队的龙头、龙尾便沉入水中。鼓手临危不乱,任凭微凉的江水蔓延,只管自己擂鼓喊号激起千层叠浪,在游人的惊呼中,眨眼间船身已再次稳住,如游龙出水,愈战愈勇。
太学生的队伍落在最后,但也正是因为落在最后,除了开船的时候被甩了几竿子,接下来的行程一路顺畅,只迟了不到两刻便赶上了众舟。
标竿立在湖面中心,龙舟绕着它停驻,预备下一场较量。
段岭本来预备用一只鼓槌击中挂彩的木头,但此时起了湖风,贸然击下只怕成全别人的意外之喜。其他人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鼓手们纷纷放下预备的投掷物,摩拳擦掌,开始束衣。
段岭右眼突然跳了起来,他问另一头的斋长:“你会爬竿吗?”
斋长郑重地摇了摇头,一脸悲壮道:“回殿下,君要臣死……”
段岭那表情不忍卒睹,说:“停,你别说了”
斋长老老实实地不说话,其他人忍不住担心道:“殿下,您……还是让我们来吧?”
段岭又问:“你们会爬竿吗?”
众人也摇头:不会,只爬过树,最多翻过太学的墙。
段岭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一学生道:“殿下,今天能遇到殿下已是学生们莫大的福分。更在比试中得殿下劝惑,一路到了这里,学生们已经知足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满是对段岭的感激。
段岭道:“可是已经到这里了,不再争取一下,不可惜吗?”
“没什么好可惜的,”那学生笑道,“学生们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心愿已成,可以安心求学了。”
段岭道:“能文能武的太子殿下还在这儿,不再试试?”
哪怕“太子殿下”这个词在他们心里和“战无不胜”几乎是等同的,但段岭毕竟是储君,众人哪敢让他去爬那么长的标竿,忙把人拉住不让走。
此时,其余船队的人正在争先恐后地往竿上爬,这踹下来一个,那掉下来一个。这些人水性极好,跌入水中后顺势翻身,继续就着标竿往上爬,只有还在船上的人比较惨,被水花砸得擦水都来不及。
太学龙舟队把船向北城门的方向划得远了些,免于被溅,也方便他们一会儿结束了尽快去沐浴、更衣、赴宴。段岭尊重他们的选择,便也坐着观战。岸上武独也再次到达了尽头,把马拴在柳树边。
竞渡的标竿由黑甲军临时投入湖中,只有几块巨石固定,故而最多只允许承受五个人的重量。见太学龙舟队退出,其余四队立马再派人抢着上竿。赤、褐、青、蓝伺机而动,正好蓝队有一人被踢下来,赤队、青队两人迅速上竿。
然而刚被踹下来的蓝队队员方才忙于踹人,不知道龙舟队的事,脸一抹就又爬上了标竿。上面的人浑然不知,仍在不停闪躲、踹人。这标竿虽不置于一上第六人便倒下,但随着众选手往上爬,竿基逐渐失去重心,越发倾颓。
谯楼上的黑甲军发现不对,立马敲响城鼓以示警告。然而赤队、青队已快到竿头处,此时此刻绝不肯放弃,不仅不弃竿跳水,反而手脚并用地加速往上蹿!
城墙上的鼓越催越紧,标竿摇摇欲坠,人群向北城门拥挤,守在这里的黑甲军立马入水待命。
蓝队、褐队和赤队、青队的另一人见竿顶两人不肯离去,便自动滑低位置帮他们保持平衡。红队选手就快够到彩挂,青队选手一脚飞出、逼他收手,红队选手便趁机抱紧标竿、用双腿去踹青队选手的手。
可没想到,竿太滑了。
红队选手充满力量的一脚还没落到实处便失了手,红队在下的另一选手忙松手游到另一处去接;同时青队选手下意识一抓,人抓住了——可是一松、一抖,标竿倒了。
向着太学龙船的方向。
太学生:………
“山儿!”
“殿下!”
段岭猛然回头,对太学生道:“往北城门划!快!”
落下来的人不足俱,但被标竿砸到就麻烦了!
太学生们内心哀嚎,我们明明什么也没做还要被砸!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着标竿越来越近,斋长忙道:“跳水!快跳水!殿下!快啊!”
太学生们手忙脚乱地入水,段岭却在目测标竿落下时的角度,准备等竿落之时趁机夺彩。
空中斜飞过一个什么东西,随即一人落在船上,只停留一刻便又离开,用力之深,龙舟也跟着荡了大半圈。
武独使了十足力气把龙舟推出去,借力标竿后又迅速弹回舟上,扑向段岭,带着他跳入水中。
标竿轰然倒下,哪怕在水下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将段岭和武独震开一段距离。武独把他抱在怀里,转了个方向背对标竿,躲避着被搅动起来的各种奇怪物体,等标竿浮起来后才带着段岭浮出水面。
“你搞什么!!!”
武独在岸上简直要被吓死了,他猜到段岭是想等待时间拿彩头,但这也太冒险了!。
段岭看着武独大笑,抱着他亲了一口。
榴花的花瓣破得可怜,凋零地在散在水面。
武独把他拉开要说两句,段岭却扑上去再次抱住他。水里不好使力,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武独拿他没辙,只得等上岸、回宫了再慢慢教训。
其他人早已被黑甲军带离了危险区域,太学生们个个像落汤鸡一样,站在岸上等他。
“殿下!殿下!”
段岭一上岸便围过来一堆人。段岭先是向黑甲军报了平安,再去和太学生说话。斋长拉着段岭的手不住地抖,半晌说不出话。
段岭安慰道:“我这不没事吗?别担心。”
“不、不是的!”,斋长终于蹦出两句话,“殿、殿下!你看!”
斋长哆嗦着从衣襟里掏出淋得残缺不堪的彩挂:“回殿下!我、方才它漂到我面前!”
段岭不禁好笑,这么多人争这个彩头没争到,竿都给弄塌了,最后这东西倒是自己漂到了一个提前放弃的队伍手里,当真是造化弄人。
段岭道:“这是命中注定。时也,运也。你就安心收着吧。”
斋长点头道:“这就收下了!一会儿就有宫门守卫去南城门拉货!”
段岭脸上的笑容一滞:“宫门守卫?”
斋长道:“是啊,刚刚学生们的大学士在北城门上观赛,托谢将军告诉我们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要运到宫里”
段岭试探道:“这个时候……太学大学士不是跟翰林院学士和陛下在一起吗?”
斋长茅塞顿开:“那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啊!”
谢宥正好赶到,听到后道:“确实是陛下的意思。”
他递给段岭一筒姜汤,似是有话要说,看了看斋长。斋长会意离开,去找太学生。谢宥这才说道:“传陛下口谕,殿下今晚不必去重五宴了,速速回东宫,等着和诗。”
段岭:……
“陛下还说,让武独去白虎阁跪着,太子什么时候和完什么时候起来。”
武独:……
段岭:……
“就这些了,”谢宥朝他行礼,“殿下请回宫吧。”
李衍秋到底是皇帝,一招既把各位老大差点飞出来心按了回去,又把段岭收拾得服服帖帖。
段岭在屋里写了一晚上诗,十首里有三首咏屈原、七首劝帝王,直写得段岭不知道屈原是谁、帝王是谁了。
临近半夜,重五宴才落幕,最后一帖写完,段岭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放下笔去找武独。
御花园里树木繁茂,被风一吹带起“飒飒”之声。白虎阁内烛影跳动,投射出武独和白虎星君的轮廓。段岭推门进去,武独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条从段岭寝宫拿走的头须。
段岭过去躺在他怀里,仰头问到:“不是跪着吗?”
两人碰了碰鼻尖,武独道:“白虎星君说没什么好跪的,坐一会儿得了。”
段岭笑了起来,武独满脸无奈。段岭坐起来抱着他,知道武独毫不在意。
段岭问:“去看过我爹了吗?”
武独说:“去过了,这是你叔给的?”
武独举起左手,露出五彩长命缕。
“嗯,四叔给的,”段岭有些困了,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早上先给爹了。你呢?香囊没给四叔吗?”
“托郑彦给了,他不戴罢了,”武独无所谓地说道,“那边也给了,今天别去看了。”
武独单手揽着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抱紧了些。
段岭闭着眼笑,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宫给那些百姓看病的?”
武独没想到段岭快睡着了也没忘了这茬,只得说道:“没多久,你上课的时候。”
段岭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强撑着问:“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睡吧,殿下。”
段岭蹭着他的脖颈,喃喃道:“如果是太保和太傅……”
武独只得道:“不关他们的事,我只是在想,白虎堂得后继有人……”
段岭点头,明白了。
“改日和你一起去寻……”
段岭说完这句就睡着了,这个端午过得甚是疲惫。
武独等他呼吸缓和后把头须给他缠上,一手抚着段岭的背,另一只手反手推开窗户。
廊下火光不散,以一灯传至诸灯,照亮了御花园里一小片天地。今晚星河灿烂,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尽收于亭台下的水池中。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