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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爱德华(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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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为某一个身份做好准备。人们生来就被安放在不同身份的摇篮里,死去亦被肢解在不同身份的棺材中。爱德华常常纳闷,为什么要这样?
两岁的埃德蒙摇摇晃晃走过来,他有三英尺高了。绣着金色鸢尾的塔夫绸小袍子盖住了膝盖不连贯的摆动,奢华的宝蓝色很衬小孩的肤色,白奶油般柔嫩,没有任何岁月的纹路。他够着身子伸出手,握住爱德华的食指。力气不大。这是埃德蒙童真的问候。爱德华逗趣地抬高手臂,埃德蒙就跟着踮起脚尖,笑着露出刚萌生的乳牙。
“他很喜欢你,爱德华。”年轻的王后说。
她太年轻了,作为继母,只比爱德华大五岁。爱德华在她去年生日送了她一对镶嵌着蓝宝石与珍珠的耳坠,她正戴着。蓝灰色的眼睛,窄窄的鼻梁,不染纤尘的冷白的皮肤,浅淡的西柚色的嘴唇,修长的瘦弱的颈项,胸口精致的纤细的光辉的十字架,全在描摹她高贵、圣洁、温柔的模样。
温柔,噢,她非常温柔,尽管她嫁给了一个大她四十岁的与她截然不同非常严厉的人。不到一年生下了第一个儿子,第二年生了第二个,也就是埃德蒙。
老当益壮,我的父亲。爱德华想。国王总得为继承人的事情烦恼,否则就会发生像让王朝落入安茹贵族(1)囊中的奇妙事件。父亲和过世的母亲虽然有过十四个孩子,但自己是唯一一个活着的男孩,以至于国王稳妥起见得为王室添枝加叶继续努力。但除非自己死了,埃德蒙的另一个哥哥也死,埃德蒙才有机会顺理成章继承国王的位置。他真是个幸运的小家伙!
“我同样爱埃德蒙,尊贵的王后陛下。”爱德华说。我甚至羡慕他。
小孩松开手跑了,王后眼里是不知疲惫的宠溺。“对了,我得感谢你,”她转向爱德华,“帮我办妥了在纽盖特教堂慈善会的事务。我照顾着孩子难免没有足够的精力。”
“千万别这么说,那些有才华却清贫的伶人、学生和工匠都会感激您的慷慨。而且,”爱德华骄傲地说,“运作的事情,多数都是加弗斯顿去做的。”
“噢,能干的加弗斯顿,他办事总让人放心。”王后说,“我还记得他是个英俊漂亮的骑士。我很久没见过他了,下次你们一起来沙龙好吗?”
“当然。”
王后微笑:“这是我新调制的花茶,尝尝看?”
爱德华端起镶着红宝石的杯子,饮入飘着果香的热茶:“让我猜猜,这里头有甜橙,桃子,迷迭香,和茉莉花?”
“和你喝茶总令人格外愉快,”王后说,“一点小小的差错,甜橙应该是佛手柑。”
“对,对,这个香气更加清透……”爱德华又细品了一口。
“等国王回来我也要让他猜猜看,”王后忍不住思念起丈夫,“他这次应该能休息好一段时间了。他和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实在争斗太久,终于稳住了局面。你瞧,这是早上收到的信。”
爱德华把杯子放回桌上,接过那张简短却满载喜悦的羊皮纸。父亲与法兰西国王腓力四世对加斯科涅的领土与收益达成了和平协议。不,不不不,国王的喜悦并不是他的。在信的中段,他读到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
他被订婚了。
他感到头重脚轻,被幽灵在正午吸走了热情。黑色的字母都成了蟑螂,以油黑红亮的背部面对他,作鸟兽散。埃德蒙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碰到了桌子,放在边缘的茶杯毫无防备地滑离桌面。爱德华正恍惚,信脱了手。“小心!”他惊呼。
埃德蒙无助地哭声伴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来。爱德华感到大腿一阵轻微的滚烫,迅速化为湿润。水渍从信纸的一角漫延,模糊了字迹。几个方才难以察觉到的佣人,带风地跑了来,两个抱走了养尊处优的埃德蒙,一个在收拾陶瓷碎片,一个擦拭着桌上地上的茶水。王后担心地问:“你没事吧?都怪埃德蒙太淘气!”
爱德华站到了靠墙的一边,随意拍了拍深紫色的灯笼短裤,笑道:“他是个孩子,王后陛下,没什么关系。”
是的,因为埃德蒙是个只有两岁,双脚的运动都还支撑不住身体,无法控制好肌肉、关节和泪腺的小孩,有什么可不原谅的呢?只是这样一瞬的念头,又激起了爱德华自怨自艾的涟漪——可怜的爱德华,已经不被允许拖曳的步伐,总有一天会遭遇“需要一个儿子”的劫难!他讨厌让自己处于“未来国王”、“统治者”这些身份,他难以胜任。那些身份要求他离开孩童般软弱无力的躯壳,适应拘束、危险与痛苦。
墙角一只巨大的皮箱上铺着块猩红色天鹅绒毯,一个白色的物件引起了爱德华的注意……在那片雍容强烈的色彩中,那个物件表现出一种怪诞、恐怖、诙谐、又童稚的戏剧性。一个面具,带着红色尖角帽的长睫毛娃娃(眼睛处挖了两个死板的洞),抿嘴而笑,苹果肌前突反着光,腮上两团橘红,鼻子长长地刺出合理的范围。它有些僵硬,但叫人移不开眼。
爱德华出神地望着,缓缓把那只小鬼面具拿起来,嘴上嗫嚅地问:“这是什么?”
“上周我找威尼斯商人买的面具。”王后说,“它们有很多种款式和不重样的雕花与配饰。你喜欢吗?”
“噢,是的,王后陛下,”爱德华说,“它们很漂亮,很漂亮!”
当星星的光芒穿透雾霭笼在宏伟的城堡,爱德华戴着那只小鬼面具,松散地坐着观看舞剧。所有人都被要求带上面具,那是王后送来的礼物。硬朗的,阴柔的,方的,圆的,看不到后面的脸。年龄、容貌、性别,都被机灵讨巧的面具华丽地消灭。舞者们凭借丰富的经验,表演着适合当下、平衡观众与当权者兴趣的台本。教堂彩窗边,烛光里的修女合着双掌进行哀伤的祷告,因为“她”精壮的情人战死沙场,而“她”的贞洁依然由上帝保管。
可惜今晚爱德华的兴致欠佳,茶饭不思。音乐如极夜里乏味的黑暗,爱德华无神的双目似被放逐的野鬼观摩着扭动的人群,徒劳地等待着他的极光。唯有加弗斯顿那既能使人稳定又能唤起激动的气息,方可滋润萎顿的精神。
订婚令爱德华消沉,哪怕不用立刻履行。对象是个七岁的小女孩。他年迈的父亲和腓力四世就这样决定了他的余生与谁相守。他们只是被战争耗得疲劳,以此作为对和解的纪念。这不是第一次,爱德华六岁时就曾在挪威朝廷、苏格兰权贵们和他父亲的谈判之下,与另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联姻。那位“挪威的少女”在前往苏格兰的路上,因为食物中毒死在了一座小岛上,婚约便不了了之。
他不会爱那些女孩的,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不是相处、长辈的命令或政治能弥合的沟壑。爱德华与那些不幸的女孩们,包括他的继母,都是一块块砖,成为王权城墙的基石。但有些许不同,多么讽刺,爱德华会站在那城墙之上,换上统治者的套装,指挥别的砖块的安身之处。
一名侍卫绕过卖力的表演者,疾步赶到郁郁的爱德华座位边,弓着身子拿手半遮掩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混账!”爱德华猛地精神抖擞,向上支起面具,站起身就往门口冲去。
厅堂外光线昏沉,走廊的另一端,隐约有三个人影正在对峙。左边的那个最高的魁梧而笔直的是加弗斯顿,哪怕只是影子,爱德华定都能一眼就认出。右边两个生产着细碎鲁莽的斥责声,交替上演着指手画脚。爱德华朝那边赶去,双脚踢出愤怒的声讨。他还没走近,模糊中便听到一声沙哑粗俗的揶揄:“呵,算你走运,你伺候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王子来救你了。”紧接着谈话声戛然而止,被问候取代。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王子殿下。”
一声礼貌的,一声胆怯的,一声蛮横的。
“你们在做什么?”爱德华质问。
“没什么,殿下。”兰开斯特粗着嗓门回答,“我们正在和加弗斯顿讨论些他的工作细节。抱歉惊扰到您。时候不早了,我和小莫蒂默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兰开斯特凶狠地盯着加弗斯顿,就差像个老鸨似的拿肥硕的手指戳在骑士的胸口。随后他睥睨的眼光掠过爱德华头上没摘下的石灰石般苍白的面具,鼻子擤出声令人作呕的猪叫,转身离开。旁边一个少年一脸紧张,也跟着那不可一世的斗篷匆匆去了。
“兰开斯特又在为难你,出了什么事?”在他们回到房间后,爱德华遣散了舞者后问道。这两年兰开斯特总隔三岔五地找加弗斯顿麻烦,毫无新意,无外乎加弗斯顿出身平凡却被王子罩着。但加弗斯顿的表现从未落下把柄,没有给兰开斯特得意忘形的资本。
加弗斯顿身上挂满了闪亮的宝石似的雨珠,显然是外出处理公务刚回来。
“是上次军费偏差的问题。”
爱德华皱了皱眉。几日前,一支数万人的北上军队收到了远低于需求的粮食供应,以至于饥肠辘辘,为争夺粮食内部不和,毫无战斗力。那次军资的分配是兰开斯特负责。爱德华本判断是兰开斯特中饱私囊,加弗斯顿建议进行更详细的调查,以确定究竟只是失误还是官吏们的贪污。
“和小莫蒂默有关?”爱德华脑中浮现出被兰开斯特带走的少年,“自从小莫蒂默的父亲死了,他的确和兰开斯特走得很近。”
“是的。小莫蒂默尚未成年,国王将莫蒂默家族的财产监护权交给了我,所以我很轻易就发现莫蒂默财产数目的蹊跷。”加弗斯顿接着说,“我没有打算找他们求证,那会打草惊蛇,但他们主动找了过来。”
“做什么?警告你?真是岂有此理!”爱德华恶狠狠地说,“魔鬼会化身秃鹫啄食他们的肝脏与头发!”
伴随着他茫无边际的恶毒而稚气的诅咒,没来得及从头上取下的小鬼面具“通”地滑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的呼吸在皮肤与假面间来回震荡,目光限制在两枚狭窄的椭圆。加弗斯顿的声音透过这张奇诡、狰狞、滑稽、可笑、或许童趣的遮盖物,抵达了爱德华敏感的神经。
“您恐怕要与贵族们加强联系,而不是只与我交好。”
爱德华争辩:“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并不比你更聪明智慧。”
“承蒙您的厚爱,但我的意见终究片面。况且,”加弗斯顿停顿了一下,“对我的过分偏爱会令他人的敌意恶化。”
“可我不想和他们称兄道弟,”爱德华语调弱下去,“和你在一起我快乐得多。你又要冷漠地推远我。”
“殿下,这只是为了您日后掌权,未雨绸缪。”
日后掌权。加弗斯顿,不要再提醒我这件事,我已在日后掌权的刑架上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绑定。爱德华成熟的健壮的大人样的身体之上,一枚不变的却虚假的儿童样的面具抬起了脸。他坐在富丽堂皇的嵌着翡翠宝石的椅子上,如同某个他曾见过的婴孩般向前探着手,张开双臂,环抱住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缀着雨痕的冰冷的衣物上,下巴抵在男人的腹部。
他并没有真的听进加弗斯顿的话,任性地蹲在生活之上,面具之后,置那顶迫在眉睫的、空洞却沉重的王冠于不顾。晦暗而活性的芬芳流淌在静脉中,引导爱德华寻找一个他凭自身无法演绎得符合期待的角色。他要在那片烟尘陡乱里寻找——烧断木偶提线般的为王的丝茧,带着甜美的伤痕爬过嶙峋险恶的山谷,去往世界尽头。去往他覆水难收的爱所编织的紫罗兰色仙境,蜕下现实里的无聊皮囊,找到一个替代他的彻底的统治者。
“我会如你所愿表现得更像个王子,”爱德华低声下气地说,“如果那样你就不会与我拉开距离。”
“你不会背弃我的,加弗斯顿,对吗?”他问。
人是如此健忘,但凡不提醒自己维持某种理想的形态,就会原形毕露;人比钢铁更难以变形更顽固,如果他是一个性情漂泊的人,那么看似柔软的漂泊也是他的顽固。健忘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它使意志不断褪色的一方懊恼错误的反复,在每一个崭新的荒诞的梦里重蹈覆辙,它是爱的敌人。但无法制止。
爱德华又一次健忘地向加弗斯顿讨要一句草率的承诺,也不出预料地,只得到幽蓝深海般寂静的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