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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隐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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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山居一如既往的安静。
王莫喧轻轻走进去,发现林逸渲闭着眼睛坐在厅中,一只手撑着桌子揉着太阳穴。他看着林逸渲紧皱的眉头,不自觉就放低了声音,“很难受?”
“嗯?你来啦。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林逸渲这才察觉他来,她收起胳膊,站起身来,“跟我来,带你见个人。”
王莫喧看她这模样,也没做声,默默跟在她身后。只是在路过一队侍从时拉住队尾一个小侍女,轻声吩咐了一句。
“怎么了?”林逸渲回头看着他。
“我们去哪?”王莫喧问。
“地牢。”林逸渲出奇的干脆。
王莫喧冲着林逸渲歪了歪头,“嗯,去吧。”他对着那小侍女一点头。小姑娘蹬蹬蹬跑走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王莫喧笑着说,“就是难得见你这么……这么坦诚。”依着平常他这么问,林逸渲一定会说几句俏皮话敷衍过去,今天这么干脆地答话,可见是真不舒服。
林逸渲白他一眼,没接话。
王莫喧轻笑一声,没有再说话。他跟在林逸渲身后,二人就这么静静向前。
不久到了地牢门口,王莫喧走得慢,也不着急进去,而是停下来细细打量。眼前的建筑挂着匾额,上书“萤辉堂”三字。与其说是地牢,其实建筑风格与公主府中其他楼阁没有什么差异,只是地下多了牢房。地牢门口也并没有许多人看守,仿佛一点都不怕里面关着的人逃掉。
王莫喧看着这闹着玩儿似的地牢,面上没有丝毫表示。他出声喊住了林逸渲,示意她稍等片刻。林逸渲以为他走路走多了有些累,也没有在意,便与他在一楼大堂中略坐。
不出半刻时候,方才被王莫喧拦下的小侍女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或许是府中的规矩,她没有走进萤辉堂,只是站在堂外将手中的东西交给看守后,对着堂内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看守将托盘端进来,在王莫喧示意下,将其放在林逸渲面前。
林逸渲一看,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和一块浸了凉水的脸帕。
“快喝了吧,看你头痛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王莫喧冲着正向他行礼告退的看守一点头。“殿下还说公主府没什么规矩,我看这规矩都快大破天了。”
林逸渲似乎有些愣怔,他不理王莫喧的吐槽,端起碗来,问:“你就是在等这些?”
王莫喧点头。
“不问我昨晚去干什么了?”林逸渲眼角微抬,喝了口汤问。
“总不能真是去逛青楼。”王莫喧拿起桌上的茶杯,在手里慢慢转着,“殿下此番遇袭,受到打击颇大,皇上虽然嘴上说要为您主持公道,但至今未给那位‘罪魁’什么实质性的处罚。”说着,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殿下必然心中不快。想必接下来就该自己出手收拾那几位始作俑者了。”
“那依你说,那几个‘始作俑者’之中,谁重,谁轻?”
“首当其冲的定是您那位好哥哥了。”王莫喧似乎觉得分析这些很有趣,“就是不知殿下现在想怎么弄死他?可否透露一二,让在下也略尽绵薄之力。”
林逸渲看着王莫喧透着兴奋光芒的眼睛,眼神一暗。她垂下眼帘,遮住了那一闪即逝的杀意,说:“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什么?”王莫喧一怔。
“一个放荡失宠、母兄早亡的公主,和一个已经在朝堂取得一席之地、母妃协理六宫的王爷。”林逸渲放下碗,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我以为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现在动得了林浩轩。”
王莫喧眼神暗淡下来。
林逸渲拿起脸帕敷了敷脸,这帕子用冰水浸过,冰冰凉的,让酒后昏沉沉的脑袋很舒服。她注意到了王莫喧的微表情,二人一直没有说话。
片刻沉默之后,林逸渲起身示意王莫喧跟上,往萤辉堂地下走去。
公主府的地牢也是黑咕隆咚的,却没有其他牢房那样的陈腐气息,地面也反常的干净。如果不是王莫喧闻出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血腥气,他也只会觉得这里是某位贵人家的密室。林逸渲转身,那两个从萤辉堂一层跟下来的侍卫会议,走向了一间牢房。
“这二位怎么还跟下来了?”王莫喧问。
“他们不跟下来,难道让我去把里面的人带出来?”
“怎么?”王莫喧环视四周,“这里就他们两个侍卫?”
“是不是觉得,这里不像是牢房?”林逸渲笑了笑,在飘忽不定的烛火下无端显得阴森。
“你只派这么两个人,不怕有人越狱吗?”一般地牢里关的要么是恶人,要么是仇人。无论哪一个跑了都是麻烦。所以主人家都会对其严加看管。像林逸渲这么无所谓的确实不常见。
话正说着,两个侍卫拖来了一个人。其实在王莫喧看来,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你知道一个人身体里有多少血吗?”林逸渲笑着问。
王莫喧看着地上那个破麻袋一样的“人”。他双手双脚尽被砍去,伤口却被处理得很好,一点都不像是牢里的犯人,倒像是个意外残疾的病人。他整个人很干净,好像得到了很精细的照顾,却因为害怕整个人都在抖。王莫喧看着他的脸,认出这是陈记糕点铺的老板。
“像这样的木桶,一个成年男人能有两桶。”
王莫喧看向墙边的木桶——那正是牢房里血腥气的来源。
毛骨悚然。
“你问我为什么不怕有人越狱,因为每一个到这里的人都会被砍断手脚。”林逸渲走得很轻盈,但是空旷的地牢里还是清楚地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他们逃不出去。”
王莫喧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一个人世间不怕暴露自己的幽灵。
侍卫将那陈老板拖到走廊尽头,挂在一个木架上,如同一串风干腊肉一般悬空在一个水池上方。
“这里关过的人,一般只有一种死法。”林逸渲不辨喜怒,站在王莫喧身侧,看着糕点铺老板的眼睛。“他们会被挂在这里,被人划开自己的经脉,听着自己血留下的滴答声,看着自己脚底的血池被红色填满。”
疯子。王莫喧想。
陈老板开始剧烈地挣扎着,他好像突然想起自己还会说话一般,开口哭喊:“求求你!求求……求求你们,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我真的都交代了!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啊!”
“那些人有的是直接被吓死的,有的血流干净就死了,还有一个用头撞上了木架上的一根钉子——不过现在我已经让人把钉子拔了。”
林逸渲又向陈老板走近了些,“可是没有例外,他们都死了。”
她接过一把刀,冲着他的股动脉狠狠一扎,血流如注。
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你是第二十五个。”林逸渲喃喃说。
血池中的血渐渐汇集起来,陈老板终于停下了哭喊。他口中只剩下呜咽,整个人也因为疼痛和失血阵阵痉挛。
林逸渲终于垂下了拿刀的手。她回身看着王莫喧,血从刀尖滴下来,沾染了她的衣摆。
“这个人诱骗明月小惟,罪魁祸首,首当其冲。”林逸渲看着他,“我替你处置了。”
王莫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回声音的。他张了好几次嘴,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即使……即使他有罪,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怎能……怎能如此?”
“呵。”林逸渲笑了一声。
“你还笑得出来!”王莫喧忍不住上前揪住她的衣领,身后侍卫“刷”地一下拔出刀来。“你这个疯子!”
林逸渲抬手止住拔刀的两人,示意他们退下。她看着王莫喧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这种死法,是在哪儿吗?”
“谁要管你从哪里知道的?用这种方法杀人的,必定都是些变态!”
“你说对了,”林逸渲神情似乎有些哀伤,她说,“这个方法就是林浩轩‘手把手’交给我的。”
“什么?”
“我当时十一岁,身边有两个丫鬟,一个是梦清,还有一个叫梦澄,都是和我一块长大的。”王莫喧手抓的本来就不紧,林逸渲轻轻一挥就挥开了。“那时候养了条狗,是我父皇给我解闷的,叫雪球,白白的一团,很听话。梦澄特别喜欢它,我就交给她照顾。”
“一天梦澄带着狗在花园里玩,林浩轩路过,不知怎的狗就开始对着他叫。”林逸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或许是这人戾气太重,连雪球这种生灵都觉得他危险吧。”
“后来呢?”王莫喧轻轻问。
“他把狗和梦澄都带到了他宫中,我赶到的时候,雪球被他吊着,白毛都染成了红色。他端着一碗红色的东西,对我说,‘看,一只狗能流出这么多血……’”
“一只狗能流出这么多血,那一个小姑娘呢?”
自己的声音与记忆中恶魔的低语重合起来,她又无法回避地回到了那个噩梦里。
“这么一个小姑娘,你看,身量和你差不多。身体里的血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吧。华年,”林浩轩把十一岁的华年抱在怀里,凑在她耳边说道,“想不想知道自己身体里流着多少血?”
林逸渲拼命摇着头,用尽全力想要挣脱桎梏。她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梦澄,大声哭喊:“不想,我不想知道,二皇兄我错了,你放了梦澄吧!”
“可是皇兄好奇得很呐。”林浩轩钳住小逸渲,往她手里塞了把刀,捏着她的手朝梦澄探去,“就麻烦华年和你身边这个小姑娘,为皇兄解惑了。”
“他就拿着我的手,一刀一刀往梦澄身上划。”林逸渲低头看着自己拿刀的右手,纤细修长的手指染了血,一如六年之前那般鲜艳。她的手不自觉的颤动起来,再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我当时就……就亲眼看着,血从她身上流下来,我连冲上去给她个痛快的勇气都没有……我甚至,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咽气的。”
“我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母后宫中了。我连她的尸身都没有见到,更不知道他到底受了多久折磨才死去。”
王莫喧抓住了她的手腕,使战栗的刀尖稳定下来远离林逸渲身边,“如此暴行,宫中就无人察觉?”
“呵。”林逸渲将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既然敢做,自然是有把握不让旁人察觉。那时我母后仍在,梦澄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旁人说梦澄犯上,她也是不信的。我自醒来后一直昏沉不语,而且雪球也不见了,她便能猜到一二。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浩轩是皇长子,虽不是嫡出,可颖妃的母家秦氏在郢都根深蒂固,是数一数二的望族。林浩轩当时业已成年,已经封了驰王上朝听政。他们母子二人因后位归属不服我母后多年,我哥当时又在边境。但母后还是以教子不严之过禁了秦颖妃两个月足。”林逸渲苦笑一声,“从那以后,那位颖妃娘娘是真正恨上了我们。”
“那皇上呢?他就没有一点表示?”
“当然有。”林逸渲垂下眼,“父皇得知此事之后震怒,认为林浩轩私自处置后宫婢女,不敬嫡母,是为不孝;使幼妹伤心惊惧,是为不悌。他罚林浩轩在正阳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正阳宫是每日父皇处理政务的地方,来往宫人、大臣络绎不绝,林浩轩心高气傲,这一遭算是丢尽了脸。”
“然后他就更记恨你们了是吗?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除了加深那个变态心中的怨恨之外根本也没有什么用。”王莫喧气愤道。
林逸渲看着他,没有接话。只是兀自开口:“从那以后,我几乎夜夜梦里都会梦见那一天。后来我哥被诬陷、母后病逝,这梦就越发频繁可怖。直到有一天,我得知了林浩轩的作为。”
她停顿了一下:“我开始杀人。”
王莫喧瞳孔颤动着,他看着林逸渲,她本应该是世上最无忧最干净的人,却被无法抵抗的猛兽狠狠撕咬,然后拖入泥潭,沾了满手满身的血。
“死在这里的人,他们都在四年前的事里起着或大或小作用。就在这里,我用他亲手交给我的方法,杀了一个又一个林浩轩的帮凶。”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或是可怜我。我是来给你交个底,”林逸渲看着王莫喧混杂着心疼、气愤和悲伤的表情,避开了他的目光。她看向虚空中的一点,眼神变得坚毅,“林浩轩,我一定会杀。”
“不管用何种方式,不管付出何种代价,即使他最后坐上了那个位子,我也会把他拉下来,亲手了结他。”
她用左手握住王莫喧的抓着她的手,“不只为了我哥,也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王莫喧的手突然用力。
他一根一根掰开了林逸渲握刀的手指,从她手里把刀拿过,然后一下,捅穿了糕点铺老板的喉管。那人挣扎几下,终于得到一个痛快的解脱。
血溅了他们一身。
王莫喧扔开刀,缓慢而郑重地跪了下去,对着林逸渲说:“从今天开始,你再也不用亲自拿刀。你想杀的人,我来杀;别人欠你的债,我来讨。我也向你承诺——”
“我必将替殿下完成心愿。”
王莫喧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地面。
“不只为了报仇,也为了你,我的殿下。”
林逸渲看着他,闭了闭眼。她今天说了太多话,嗓音带着微微的嘶哑,语调中却有着心事袒露后的宽慰。
她说:“好。”
两名看守早已退出地牢,回到萤辉堂门口驻守着。没人知道此刻,在这件阴暗的地牢里,一段尘封的噩梦浮起,带出了两个最善于伪装的同类,满腔假意外残余的一缕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