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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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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猝不及防的一阵锐痛。庄苒掀起眼皮,借着头顶那扇小小的天窗里投射下来的月光,可以看到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灰扑扑的,行动已经十分迟钝,从一开始根本看不清它移动的身形,到现在庄苒只要轻轻一抬脚就可以把它的尾巴压住——
可是庄苒没有这么做。她再度微微闭上眼睛,似已是厌极倦极。
在这间逼仄的、脏污的、阴冷的牢房,她已经整整度过了五年时光。等到天光之后,新的一年开始,这样的日子只会不断反复、反复,直到她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为止。
她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长久的高烧不退,被毒虫蜇伤的伤口反复感染,有时候能看到模糊的幻影,还有一些过去的景象,时间久了,她也分不太清是幻觉还是癔症。
为了这个错误,她已经付出了远超过她本应承受的代价——庄苒必须承认,她的确是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这段长达五年的牢狱之灾,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她,这段感情,她对邵明阳的感情,从开始就不应该有。
她是错了。她终于承认,连带着否定了五年前那个娇纵霸道的自己。
她以为只要自己做的够多,总有一天,邵明阳的目光会从秋月莹的身上转到自己身边,她一直是这么固执地以为的。
少年时犯下的错,这长久的折磨……庄苒咳嗽着,面上是一片病态的白,微微掀起了些眼皮,眯着眼缝,缓缓扬起了个不成样的笑容来。所有的一切,终于让这个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少女低下了向来高昂着的头颅。
身为卫尉之女,庄苒仗着父母宠爱,皇后又是她的亲姑姑,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纠缠着邵明阳,其实她一直知道,邵明阳不喜欢自己,可骄傲的少女总是天真,以为只要自己这么坚持下去,那心上人总会把她也放到心里去。
“咳咳……”
寂静的牢房里响起的是她止不住的咳声,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因为那年取了心口血为救秋月莹的缘故,每到冬天,她的心口就会隐隐发疼,尤其是雨雪天,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咳血——
正如此刻,庄苒看着手上胸前暗红色的一滩,有些怔怔,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里只得她一个人,所有其他犯人都和她隔离了起来。庄苒已经不知道这是优待,还是惩罚。这么些年,她听不到任何人声,终日和自己的影子相伴,哪怕是四处走窜的老鼠发出的吱吱声,也能让庄苒的心有些宽慰。
那样一个害怕孤独的女孩,甚至连如厕都要和小伙伴手拉手一起去的女孩,终于可以对着这一世冷寂面不改色了。
五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太多。
庄苒靠在墙上。身下的干草划过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她不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闺中小姐,她已可以习惯着这样的疼痛,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任那些蛇虫鼠蚁爬过她的裤腿和脚背,正如刚刚被那吃得肚子肥大几乎跑不动的老鼠咬了一口一样。
她早已习以为常。
反正,庄苒惨白的面上划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都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大家殊途同归,又何必费那些心思。
这样想着,庄苒倒是真的露出了点笑意。
过了新年,她也只有二十一而已。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是那样老了,无论是心态,还是身体。
庄苒动作迟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伸在空中,借着那惨淡的月色,只见上面布满一道道划痕,像是皱纹一样丑陋,指甲缝里都是污泥,过去白嫩的指腹已经粗粝无比。庄苒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自家灶火房里的王嬷嬷。
自己这双手,同年逾五十的老妇,又有什么分别呢?
庄苒,不是心老了,她像冬天里盛开的花朵,已经渐渐枯萎了。
而望着这样一双苍老的手,过去那个爱美得要命的女孩想的已经不是该如何保养,透过这仿佛经受过多少岁月风霜的十指,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沧桑的神情,她至今都记得。
爹娘为了她的事,顶着多少人的冷眼,受着多少人的嘲讽,挨家挨户地敲门,解释,求情,甚至不惜下跪……
求到帝后跟前,姑姑无奈,只能告诉他们,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除非——
除非庄苒告诉他们实情。
那时候庄苒是怎么做的?
她跪在帝后二人殿前,背脊挺得僵直,心口的伤处还没有好得完全,一字一句地说,“所有的事,庄苒一力承担。”
其他那些看她不惯的娇小姐们暗地里都在看她好戏,庄苒过去是那样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贵女,原来也有她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在邵明阳面前,这个女孩再也骄傲不起来。
她为了邵明阳做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什么?
是五年牢狱之刑,甚至还可能更久,只因邵明阳对着帝后二人说,“除非她知错。”
庄苒,错了么?
她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邵明阳那冷冷的语气和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厌恶的眼神。
现在想来,她大约是真的错了。错在她年少轻狂,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对他掏心掏肺地好,以为爱一个人就是爱屋及乌,爱他的所有,甚至爱他所爱之人——那时秋月莹命在旦夕,无人敢冒险给她取心头血,只有庄苒这个与她连一般交情都算不上的傻瓜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她把自己那一腔热爱不管不顾地强加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不管这份爱后面意味着的责任和压力,甚至她还放话出去,此生非邵明阳不嫁。
这样爱人的方式未免太过令人窒息。至少对于邵明阳这样的人来说,他本就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可是,庄苒眼下一片青黑,更衬得那张小脸尖尖,一双眼睛空洞得可怕,难道就因为这样,他们就要把她死死地按在牢狱之中,把这份爱意毫不留情地践踏到底吗?
庄苒疯狂的爱终是害了她自己。
她缓慢地翻了个身。胸口处疼得厉害,她懒得理会,干脆趴在了地上,任那冰凉的湿气侵入到她本就不堪一击的病躯里。胸腔里的伤口被挤压摩擦得几乎要翻涌而出,她“哇”地一声,又是一口乌黑的血液,与其是说旧伤复发,倒更像是毒发了的症状。
五脏六腑都疼得挤在了一起,庄苒却固执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哪怕就这样趴着的姿态太过不雅。那些什么仪态礼仪,对于现在奄奄一息的庄苒来说,不过都是虚浮。
也许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清醒。
而她确实是清醒了些,望着面前那一滩浓稠的血,眼前浮现出那个笑意盈盈的少女身影,她曾经救过她的命,而她却反过来要庄苒的命。
庄苒不住地咳着,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一条被人打捞起来置于岸上的鱼,由于缺少空气,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渐渐变得无助而干瘪。
或许不是秋月莹,她如今早都是秦王妃了吧。许是邵明阳的主意。
难道自己在狱中受刑这样的惩罚,也已经不够了吗?庄苒怔怔地,一侧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蓬乱的头发有如干草一般糊住她的视线。
他们一定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有时候庄苒自己都会想,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误,才合该受这些非人的折磨?
若说是因为五年前……
难道爱人,也有错吗?
庄苒有些迷茫。
她的癔症似乎又复发了。眼前开始像连环画一样一页一页地,走马观花似的,过往发生的一幕幕,经历过的人和事,一一都展现在她空洞而有些迷离的眼中。
她看见了那日自己躺在床榻上,刚刚被取过心头血,面色煞白得不成人样,所有人却都纷纷跑去照看秋月莹;
她看见了自己跪在乾清宫,梗着脖子,顶着皇后无可奈何的眼神和失望的摇头,坚定而短促地说出了她那些当时认为是为爱成痴、现在看来可笑无比的话语;
她看见了邵明阳冷冷地,就站在她身侧,离她那样近,口中说出来的却是那样冷酷的诛心之语……
除非,她知错!
…………
意识渐渐模糊了,那些小半生里的图景也跟着消失不见了。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直至变作一片漆黑不见底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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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一片寂静。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有些酸臭,又浸着那潮湿的阴气,让来人都忍不住捂住鼻子,对身后的二人招手道:“庄卫尉,庄夫人,就在里面了,你们进去吧!”
身后二人是一对夫妻,本正值壮年,身形却都有些佝偻。尤其那本身形高大的男人,二人头顶都现了半边白发,面色也很是疲惫,饶是如此,还是礼数周全地对着这人鞠了一躬。
两位身居高位的官员对着他这个一点实权没有的狱卒如此恭敬,不免让这人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也有些感慨。想想那里边关着的女子,大摇其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庄卫尉和夫人一步一步走到里间。地上那女孩头发散乱,大半蒙着面,原本合身的衣服竟已变得宽宽荡荡,仿佛里面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抹魂。
庄夫人见状哪里还忍得住,捂住嘴的空档就已经泪流满面了。庄卫尉沉着嗓子,敲了敲牢房的门栏,肃声道:“小苒,起来!”
无人应声。
庄卫尉沉着脸正待发作,庄夫人紧忙拦住,然后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小苒,小苒,醒醒。”
地上那女孩身子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
庄苒坐起来。脚腕上还挂着一串长长的锁链,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哗啦作响,像是有千斤重一样,坠得她身子一趔趄,又摔回了地上,看的牢房外的庄夫人又是一阵心疼,眼眶发红。
庄卫尉怒瞪着自己这个不肖女,用怒其不争的口气重重地斥道:“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
庄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牢房外站着的两位中年男女,一个是她向来严肃板正的爹,一个是她慈爱温柔的娘。
看着他们头顶的白发还有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下去的神态,还有那突然生长出来的皱纹,父亲眼里的震怒和痛惜,母亲眼里的心疼和不忍,庄苒突然哭出了声,这是她的至亲之人,眼下却为了她受尽白眼,她泣不成声地哭喊道:“爹,娘……”
甫一开口,便再也说不下去。
庄夫人见不得女儿哭,这下更是难受至极,泪水止也止不住,扶着那粗粝的栏杆,手指关节都泛红了,“小苒,你听娘说,跟你姑姑他们认个错,跟三殿下认个错,咱们就这么过去了……”
庄苒蓦地醒悟,这分明是她当时被关起来大半年的时候,爹娘来探视的时候说的话!
霎时间,那些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脚上被老鼠咬过的伤口,那惨白月光,还有她不住地咳血……她明明已经死了,怎会……?
庄苒低头,颤抖着,打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掌。
粗糙了不少,不复白嫩,但绝不是她临死之前细细端详过的,犹如半百老人的手。
庄苒,死了一回,又活着回来了,回到这一天,回到她执迷不悟的这一天。
那么,这一次……庄苒再度从地上站起,身形有些迟缓,却那么坚定。瘦弱的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她行至那一道道锁住她自由的栅栏前,握住母亲犹紧抓在其上的手,轻声说:“我要见皇后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