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误[重生]》yoniko

2、第 2 章

　　坤宁宫。

　　这会儿才刚到四月份，清晨的风还是有些凛冽。皇后招了招手，一旁的小丫鬟机灵，忙小跑过去把殿内唯一开着的窗户合上了。倒不是皇后怕冷，是那殿下跪着的女子，身子骨瘦得厉害，教陌生人看着也会心疼，更勿论她的亲姑姑，也即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了。

　　庄卫尉和庄夫人坐在皇后的下首，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下面跪得规规矩矩的庄苒身上。

　　庄夫人早已止住眼泪，眼圈红得厉害，不敢再细细打量女儿，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揪在一起，似是要努力提醒她自己不能再哭——至少不能当着皇后的面。

　　庄卫尉虽则坐得板正，那肃然的神情和目光，还是泄露了他的焦虑和紧张。对于他们这个女儿，谁不知她犟驴似的性子，万一再说错话，她这后半生不定真要在牢里度过了。

　　皇后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兄嫂，从她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二人头上丛生的白发。而几个月前，他们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现在看来，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不止十岁。她心中也是微微一叹，再将目光挪到下边伏着一动不动的庄苒身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那衣服挂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头发蓬乱。换做是从前的庄苒，又哪里能容忍她自己这样邋里邋遢。

　　殿内点着檀香，若有似无的香味萦绕在庄苒鼻端，她听到皇后问她，“小苒，你可想清楚了？”

　　庄苒对着皇后恭敬地叩了三次首。礼数周全，那弯下去的、天鹅一样的白颈，像是终于臣服了一般，乖顺而空洞，她听到自己不大不小的声音，“皇后娘娘，父亲，母亲，当日确然是我一手将秋月莹推落桥去。”

　　她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飞到半空，看着下面的自己，嘴巴木然而机械地一张一合，“是我不该，我嫉妒秋月莹，恨她同三殿下情比金坚。”

　　她听到自己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我气自己取了心头血为她疗伤，我伤口迟迟未愈，而她好了之后继续同三殿下一道儿，便想着报复她了。”

　　她的灵魂好像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下面那个自己，无比讽刺，庄苒，何曾学会了这样眼也不眨地说谎？

　　殿内寂然片刻，皇后好像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苒，如果当日你……你在殿前对着三殿下也说出实情，他不会那样气你的，你又何须入得那牢中待上这么久。”

　　庄苒默然。

　　当日，当日。

　　那时那个心高气傲、容不得一点点质疑的庄苒，又怎么可能愿意揽下不是自己所犯的错？

　　她其实有些想通了，后来秋月莹还去过地牢探她一次，她在狱中最后毒发一样吐出的乌黑的血液，其实可以推出那日的真相，可是……

　　可是，想到那时邵明阳眼中的厌恶，耳边还有秋月莹低低的哭诉，庄苒的嘴边倏然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若是没有人信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皇后瞧着庄苒低头不语，摇了摇头，“月莹现在已经醒了，自打那之后昏迷了一个多月，现在她人也没事，你……小苒，你便再去月莹那儿一趟吧。”

　　庄苒自然知道皇后话中的意思，不过是要她去跟秋月莹道歉罢了。

　　庄卫尉和庄夫人看着下首庄苒还伏在地上未起身，以为她是不愿意，庄卫尉正忍不住要发话教训她，皇后却先开口了，“小苒，起来吧，你大了，也该知道，别让我们难做。”

　　庄苒再度恭敬地叩首，起身。

　　其实，她哪里又是不愿意，不过是等着皇后叫她起身，将这所有的礼节行得周周到到，再不教任何人拿捏她的错处，她是真的怕了。

　　皇后要放她出来自然不难，但却也需要得到那当事人的首肯，如果秋月莹表示不原谅她，邵明阳认为她还不知错，她又怎能一身轻松地出来呢？她的的确确不应该教皇后皇上和父母难做。

　　看，连她自己都要用“原谅”这个词，如此地卑微而麻木。她光明磊落，却心甘情愿地钻进了别人设下的牢笼，再去乞求那高高在上的原谅。

　　什么尊严，早都被她抛诸脑后了。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又怎能比得上自由的重要。

　　死过一次的人，才最懂得活着的可贵。

　　庄卫尉和夫人跟在女儿身后走出了宫门。日头渐渐上来，庄苒乍见这明媚的春色，下意识地抬臂挡住阳光的照射，以防被那白光灼伤眼睛。

　　跟在身后的卫尉夫妇紧忙追上来，庄夫人拉住女儿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小苒，没事吧？是不是还不太习惯，娘给你挡挡……”

　　庄苒止住娘亲的动作，微笑着摇摇头，待视线适应了些，便慢慢放下手臂，“娘，不打紧的。”

　　庄夫人还是执意将庄苒护在怀中，抬起一只胳膊为她撑着，任庄苒怎么劝都没用。

　　久居暗无天日的地牢，她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适应外面炽亮的白光，那可是五年啊——庄苒五年的时光，就消耗在了那阴冷污糟的一隅，一个女孩最宝贵的青春年少时，都被埋葬在了那地底下。

　　她像一只过街老鼠，见不得光，面色由于缺少营养而变得蜡黄，同时干瘪得像个缺水的桃子。同过去那个恣意横行、鲜衣怒马的女孩儿陌生得就像两个不相干的人。

　　唯一不变的，是头顶这一小块儿阴凉。

　　庄苒突然有些鼻酸，这是她重生之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她太久没有流泪了，以至于现在只要眼圈稍稍发红，就觉得干涩得厉害。

　　庄夫人坚持抬着手臂给庄苒遮挡住头顶的阳光，虽然庄苒已长得高过她了，可她仍是以这样有些难受、滑稽的姿势为庄苒划下一块儿荫蔽，哪怕胳膊已经发酸、发胀——庄苒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这个爱她护她的娘亲。哪怕上一世她那样顽劣，娘都舍不得说她一句，而庄苒这个不肖女，却惹下这样大的祸端，教两位父母为她操碎了心，她庄苒再世为人，又怎能还得清这所有的恩情！

　　虽然按照这时的时间，她被关进去只得四个月，可这具身体里千疮百孔的灵魂，已经确确实实经受过五年的风霜了。

　　五年之后，再见爹娘，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心酸，又有谁能比此时此刻的庄苒体会更深呢？

　　这辈子，她只要父母好好的。

　　她要一直陪着他们，就这样普通而平庸地，过完这后半生。

　　庄苒抬步跨进了这间宅院。想到这里住着的人，她到底还是有些抗拒。

　　她的步伐开始变得踟蹰，秋月莹在这儿，难保她不会遇上现在她最不想见的人。

　　有丫鬟们进去通传，她爹娘先行回了卫尉府，此刻只得她一个人站在前厅，打量着这里的装潢和陈设。秋丞相和他的夫人都不在，庄苒在待客前厅走了两步，在看到那高柜之上的物件后停住。

　　那是邵明阳送给秋月莹的礼物，是个会摇头摆尾的小狗玩具，庄苒认得出。

　　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的，是那个女子柔柔的嗓音，带着笑意，“小苒。”

　　不待庄苒回身，着一身浅黄色对襟薄衫的秋月莹已经跨进了门槛，快步走了过来，只从背影便看得出庄苒的视线落在了哪里。她也瞄了一眼那柜顶上的东西，娇笑道：“小苒，你喜欢那只狗狗啊？我叫人给你取下来。”

　　她对庄苒被关地牢的事避而不谈，庄苒止住她的话头，深深地对她鞠了一躬，口中道：“月莹，对不起。”

　　秋月莹连忙要拉她起来。庄苒不动，秋月莹无法，只好说：“小苒，你起来说话，我从来没怪过你！”

　　庄苒起身，不怎么看她，视线低垂在她的衣服下摆。

　　秋月莹柳眉微蹙，一双杏眼灵动而含着柔波，小巧的瓜子脸上挂着娇媚的笑意，显得无辜而十足清纯。她注视着一直低着头的庄苒，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如此，小苒，真的，我不怪你。”

　　庄苒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她絮絮寒暄完，微微颔首，平声道：“月莹，我得回家了，再见。”

　　她怕再待下去，真的会遇上那个人。

　　端见秋月莹此刻异常地友好，和她精心的打扮，自然不是为了庄苒这个刚刚出狱的戴罪之人。她若再缓一阵子，只怕才是真的又着了秋月莹的道。

　　只是她还是慢了一步，就在庄苒刚刚行至秋府院门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到了那个人——

　　他着一件黑色织锦长袍，衣服熨得平整而无一丝褶皱，腰间系着一根暗金色的束带，更勾勒出他优越的身形，一双凤目沉沉，显是也看到了她。

　　那黑靴擦过地面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庄苒却觉得好像有什么踩在了她的心上，待得她收回心神，邵明阳俨然已经站在了她身前。

　　他应是已提前收到了些风声，是以对她的出现并不那么奇怪，只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半晌，嘴角扯开了一个冷冷的弧度，“你出来了？”

　　五年时间。五年没有再见这个人，他和记忆里那人的容颜、声音、态度几乎没有什么不一样——虽然庄苒曾在狱中奄奄一息的时候，以为这个人已经彻底模糊在了她的记忆里。可是再见面，那些回忆，那些画面，好的，不好的，一下子全都翻涌上来，叫嚣着要吞噬了她所有的情绪。

　　现在，邵明阳就这样站在她面前。

　　时间久了，她以为自己会忘了那天他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可是看到面前活生生站着的他，她知道，她忘不了。

　　脑海里翻滚着的是她在地牢里受着非人的痛苦、咳血到绝望的画面，庄苒一语不发，抬腿就要从他身边走过。可是他就那样直挺挺站在那儿，甚至身形微微一移，迫使庄苒不得不抬起了头——

　　邵明阳幽深黑沉的目光望进庄苒眼底。他赫然发现，那双美丽的、好像会说话一样的桃花眼里，再无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漠然的冷，死寂一片的冷。

　　她默然点头。是啊，出来了。

　　五年了，死过一次，活过一次，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