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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刘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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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中祥符三年的四月十四。那时我正端坐在寝殿之内,一名宫女正在为我试梳新妆。那个女孩子十分手巧,灵活的手指将我的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再插上金钗。我对着菱花镜,打量着镜中人的容颜打扮。那一年我已经四十二岁,因保养妥当,看起来仍如二三十岁的女子一般,依旧称得上美肤花貌。我左看右看,自觉十分满意。
一名亲信内臣急急的跑了进来,跪在我面前道:“禀……禀娘娘……”
那时我刚插好了最后一枝宫花,正揽镜自照,斜睨那太监一眼,道:“可是生了么?”
“是,是……”那太监大约跑的很急,还在气喘吁吁,他说:“生了一位皇子。”
我心里一喜,但面容上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道:“抱过来吧。”
那太监领命而去。我起身,在寝殿里踱了几步,又坐回软榻,等待着我的儿子。
是的,这是我的儿子。他的生母并不是我,但是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的儿子。
那时我跟随着真宗皇帝已有二十七年,一直圣眷丰厚,荣宠有加。后宫里不乏年轻美貌的女子,他却始终专宠于我一人。他本想册封我为皇后,但遭到众多大臣的反对,因我出身卑贱,只是蜀中一户清贫人家的女儿,被生活所迫才背井离乡来到京城,比起身世显赫的杜贵妃、沈才人,判若云泥。另外,我深受专宠,二十余年却毫无所出,没能生下一个皇子或公主,也成了大臣反对封我为后的理由。真宗皇帝即便再偏爱于我,也只能姑且封我为美人。
那时真宗皇帝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无子嗣,之前的五位皇子全部病夭,他时常长吁短叹,深以为恨。我更是盼望能够诞下龙儿,日后即使红颜易老圣眷已衰,仍然可母以子贵,永葆荣华。可是,天却不从人愿。我年岁渐渐大了,看来是很难留下子嗣了,我也慢慢心灰意冷。而就在这时,我的侍女李氏怀了龙种。
李氏,杭州人,灵秀婉约的江南女子,沉默寡言,稳重端庄,蒙真宗皇帝召为侍寝,很快身怀有孕。我便定下这李代桃僵之计,拨了宫女太监好生照顾李氏,务必让她顺利诞下龙种,而这个孩子却会归在我的名下。真宗皇帝向来宠我,对我的要求莫有不应,如今更是对外宣称刘美人身怀龙种,并晋为修仪。
如今,这个孩子终于平安降生,而且是个皇子,上天终究眷顾我刘娥。
我正想着,已有宫女将小皇子抱来。这孩子有些瘦弱,但真是眉清目秀,好看得很。他很是文静,连哭声都只是抽抽噎噎的,并不大声。我从未做过母亲,不知道做母亲的感受,但是今天见了这个小东西心里竟然也有了一丝异样的柔软,我从宫女手中接过他,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晃着。
我本与杨氏婕妤说好共同抚养这孩子,此时该是将他送到杨婕妤的寝殿里,让乳娘给他喂奶。但我想了想,最终决定把他留在我的宫中。我叫人去把奶娘叫来,身边的太监应了一声,随即低声请示道:“如何处置李氏?”
我看他的神情大约是在暗示我永绝后患,但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抢了她的孩子,却并没有打算要杀她。我说:“找个僻静的院子给她住,别亏待了她。但是,不要让她见到皇子,也别让她跟人乱说。”那太监便领旨去了。
这时真宗皇帝也赶着过来了。对于这个迟来的儿子,他喜不自禁,笑得合不拢嘴。他给这孩子取名叫做受益,一直抱在怀里,不肯放下。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哭累了,到了他父亲怀里便不再哭,只是好奇的睁着漆黑的大眼睛,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不久之后,真宗皇帝终于册封我为皇后,杨婕妤晋为淑妃,而受益就一直养在我的宫里。他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性格安静,很少哭闹,又十分善良仁慈,宫里有做错事受罚的太监宫女,他也会为他们求情,后宫之内所有人都很喜欢他。真宗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孩子自是极好,吃穿用度都挑最好的,等他大了几岁,就开始不断给他封赏王爵之位,又找最富才学的饱学之士做他的先生,教他读书。
受益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一直以为我便是他的亲生母亲。那时真宗皇帝龙体欠安,我常常代为打理政事,大多数时候都是杨淑妃照顾他。而我又太过望子成龙,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很多时候对他很是严苛,甚至很少对他笑。但是他一直都非常的乖巧孝顺,从没有半分埋怨,更无半分忤逆于我。他真的是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以致于我都分不清楚,我到底只是在利用他,借他而上位,还是真的对他起了母子之情。我也曾想要对他温柔慈爱一些,但是大约是我自幼流落,早已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淡漠的心中已经很难再匀出什么温情蜜意,而且我常常会想,如果他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将如何对我?
受益九岁那年,真宗皇帝立他为皇太子,又为他改名为祯。从那时起,我不再叫他受益,而是叫他祯儿。
祯儿十一岁的时候,真宗皇帝病重,命祯儿以太子身份监国,由我辅政。一年多以后,真宗皇帝驾崩,遗诏祯儿即位,尊我为皇太后。那时祯儿只有十三岁,年纪尚幼,由我暂代国政。当时我固然伤心,却来不及悲痛。皇位,权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这江山还并不安稳。于是我先借权臣丁谓之手,将向来与我为难的寇准、李迪贬到更远的地方,然后又以擅移先帝山陵的罪名扳倒了丁谓。至此,我与祯儿的江山总算太平了。
当年十月,先帝真宗皇帝入葬永定陵。棺椁出汴京城的时候,出了些意外。因为棺椁过大,竟然无法运出城门。有官员请求拆除城门以及临近的民居。我点头应允,一贯寡言的祯儿却突然开口道:“城门可拆,民居不可动。”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周围随侍的人员悲戚的容颜之上分明都显出了尊崇与感动,我也为之震惊。在如此情形之下,他也坚持不能扰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皇宽厚仁慈的特性,但他比他的父皇更为仁慈。
那一日祯儿失声痛哭,从汴京皇城到巩县皇陵,一路之上洒满了他的泪水,沿途官员、百姓无不潸然泪下。棺椁入葬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我突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这个男人,把我从三餐不继、沿路卖唱的困顿生活中搭救出来,给了我一个女人最为尊荣的一切,荣华富贵,万千宠爱,皇后与皇太后的地位,还给了我一个儿子。虽然并不是我亲生,但确实是一个至仁至孝的好孩子。
至于祯儿的生母,她到此时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我将她晋升为顺容,让她去巩义永定陵为先帝守陵,离开汴京,离开皇城,远远离开祯儿的身边。
据传旨的太监说,李氏接旨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戚戚哀哀的流泪。对于我施加给她的一切,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这真是个很苦命的女人,当初先帝觉得愧对了她,又宠幸了她几次,她又为先帝诞下一个女儿,但很快就夭折了。她曾有过两个孩子,却连其中的任何一个都留不住。我不是不同情她,但是对于我所做过的,我并不后悔。我听说她上有一个弟弟,流落在外,生活拮据,便派人暗中寻访到,接他来京,委以官职。这是我能为她作出的所有补偿。
祯儿一直是个宽容慈孝的孩子,即便做了天子,也丝毫未改他的纯良。对于我的任何要求,他都全盘接受,没有一丝反驳,朝政之事全都由我做主,甚至我提出要他在元日大朝之前先率百官为我祝寿再上朝接受百官朝贺,以及将我生日的庆典提升到与天子生日相同规格等等要求,他也一一遵从。我的所作所为在大臣们眼中是大逆不道得寸进尺,但是祯儿从未忤逆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亲”。
祯儿一天天长大,聪慧,俊秀,依旧安静而寡言。天圣二年的时候祯儿十五岁,该是大婚的时候了。有一天晚上,我去延庆殿里看他,因为想看看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就没有叫人通传。到了殿门口,我看见他正坐在桌前,执着笔写字。烛光下他侧脸的轮廓俊挺而秀美,既有他父亲一般的英气俊朗,又有他母亲那种温润柔和的江南气韵。
他见我走近,忙起身行礼,道:“母后。”
我尽量温柔的问:“在写什么?”
“今日在天章阁看见父皇御笔所写的飞白书,很喜欢,试着学写一下。”他恭恭敬敬的回答。
我走近看了看,他书法一向很好,此时初写飞白书,已经娴熟流畅,气势天成。他终究是龙,天生便有这种气势,早晚会凌空而起腾云驾雾,我还能压制得了他多久?
我大约是走了神,随即看见他澄明清澈的眼睛略带疑惑的看着我,马上收敛心思,道:“祯儿,你长大了,该大婚了。”
祯儿脸色一红,躬身向我一拜,道:“母后,我想娶王蒙正的女儿。”
王家的女孩我见过,姿容卓越,性格活泼,但不是我所喜欢的。我当下不动声色道:“王氏妖艳而轻佻,不宜留在皇上身边,还是郭氏比较好。”郭氏,前丞相郭崇的孙女,我为他选定的皇后,但祯儿并不喜欢。他望着我,恳求道:“母后,孩儿喜欢王氏……”
我脸色一寒,拂袖而起,道:“祯儿,你长大了,就连母后的话都不听了么?”
祯儿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许久,他轻轻低下了头:“一切听凭母后做主。”
我觉得满意,温言道:“母后是为你好。”
“祯儿明白。”他低低的说,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但他并不与我争辩。大约是觉得辩也无用,或者他终究是不愿失了与我的母子情。若他知道我并非他的生母……我不愿再想下去。
祯儿终于娶了我为他挑的皇后郭氏,而他所喜欢的王氏被我嫁给了别人。郭氏骄纵而善妒,她与祯儿的感情并不好。我想他也许会怪我毁了他的幸福,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流露什么,依旧顺从于我,只是独自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
祯儿既然已经大婚,就意味着他已经长大成人,朝中很多大臣都认为我不该再垂帘听政,而是应该将朝政大权归还给祯儿。范仲淹和宋绶率先上书,都被我贬官出京,但是要求太后归政的呼声仍然不绝于耳,我无法将所有臣子罢免,最终只能选择置之不理。
其实我并不是没想过将朝政还给祯儿。那时我已经年近耳顺之年,本该回归后宫安享晚年。但是权利这东西,会让人上瘾,直至欲罢不能。那些生杀予夺的大权,以及这些权利所带来的快感,一朝拥有,便再也放不掉,只想把它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何况,若是祯儿一旦知道他的身世,他是否会迁怒于我?如若我手中无权,将如何自保?如此想来,我更是不愿放权。还好祯儿还是一贯仁孝,并无相逼。
人总是有贪念的。得到的越多,欲望便更多。从前我只是蜀川一名贫家女,最大的愿望便是满足温饱,而如今我已是大宋堂堂的皇太后,江山社稷都在掌握在我手中,距离君临天下只有一步之遥。那么,我可不可以跨过这一步,成为武则天一般的女皇?这愿望在我心中萌了芽,便再也无法安生,日日夜夜,搅得我寝食不宁。
我试探着向朝中几位重臣将这个意思透露一二,借以试探他们的想法,结果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我并未死心,但最终参知政事鲁宗道的一句话却让我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太后意欲如何安置天子?”面对他的质问,我幡然醒悟。是啊,我若称帝,将如何处置祯儿?以废帝身份囚禁,还是干脆如武曌一般,杀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眼前闪过祯儿文静俊秀的容颜,以及那水晶一般澄澈纯净的双眸。不,我不能伤害他。即便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我与他,十余年的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尤其是先帝去后,祯儿何尝不是我的依靠,我的慰藉?即便我一直压制着他,不肯将皇权交还于他手中,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
从此后,尽管我依然把持朝政,却从未再想过称帝。
天圣十年二月,从巩义皇陵传来消息,李氏顺容病危。我突然忆起了当年的她,此时她大概再也不是当年温婉娴静的俊俏模样,多年来的寂寞孤苦想必已经让她鬓染秋霜未老先衰。她比我年轻近二十岁,竟会死在我之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命人赶到巩义,在她死前将她晋升为宸妃,随后宣布用妃嫔之礼入葬。
丞相吕夷简坚决反对。他再三与我说,要以皇太后之礼安葬李氏,我不肯听从。后来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说:“太后日后还想保全刘氏一族么?”我恍然大悟,随即下旨以皇太后之礼厚葬李氏,我与祯儿亲自成服祭拜。对此安排,祯儿似乎有些疑惑,但他什么都没问,我自然什么也没解释。我知道,总有一日他会明了这一切,我不可能永久的掩埋真相。
李氏死后不久,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好不容易捱过了第二年的新年,便似乎再也捱不下去了。我毕竟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妪,看来真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祯儿依旧仁孝,日日到我的寝宫侍奉,他的面容消瘦了很多,我知道他是真心为我牵挂。
那年二月,我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身着天子衮冕祭祀太庙。祯儿一向遵从于我,此时更是不忍拒绝病重的我,大臣却觉得于理不合,最后两方各退一步。我终于身穿衮服、头戴冕冠走进了太庙,祭祀赵家的列祖列祖。那衮冕是经过改良的,并不与天子衮冕完全相同,但我已经心满意足,这总算是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坐上那把龙椅了,但是这样也好,让我还对得起祯儿,对得起先帝,对得起赵家。
我在太庙行祭祀初献之礼,随后完全归政于祯儿,祯儿终于得以亲政,辉煌的前景正在等待着他,那将是属于他的时代,但我已经看不到了。我已经行至末路。弥留的时候,祯儿在我面前哀哀痛哭,清秀的面目上泪痕纵横,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声声唤我“母后”。我突然很想问他:若你知我并非你的生母,是否还会对我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非我此时已经无力开口,我甚至很想将他的身世告诉他,请求他不要恨我,虽然我确实有愧对他之处,但我从未存过害他之心。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