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李迪 ...

  •   天禧二年,真宗皇帝封皇子受益为皇太子,赐名为祯。因我状元出身,薄有才名,蒙吾皇厚爱,被封为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读书。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宋皇室唯一的皇位继承人、真宗皇帝唯一的皇子,时年九岁的太子。
      一个这样的孩子,得天独厚,万千宠爱,我本以为他必是顽皮而骄纵,怕是连我这先生都不放在眼里。然而,见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他安静而守礼,恭恭敬敬的对我行师徒之礼,恭恭敬敬的称呼我:“李太傅。”
      我连忙回礼,道:“殿下堂堂太子,万勿如此,微臣担当不起。”
      他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我,澄明的双眸晶莹闪亮。他清脆的童音琅琅道:“学生闻:‘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故,有师道之尊,无北面之礼,祯儿又岂敢不敬太傅?”
      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由一个孩子口中娓娓道来,我再次感到惊讶。原来这小太子不但恭谨有礼,还博闻强识。

      从那日起我便每日到东宫教他读书,他安静而寡言,却勤勉聪慧,好学善思,我更是恨不得倾囊相授。他与我的感情也在朗朗书声中渐渐深厚。
      有一次皇宫摆宴,请了杂耍艺人表演,纷繁绕目很是好看,在座众人纷纷大声喝彩,更有人凑近观看,唯独太子仍然是端正坐着,如平常一般不动声色。我见了很是惊奇,便向真宗皇帝询问。真宗皇帝面有得色,道:“祯儿自幼便如此端庄稳重。”我突然觉得心酸。同样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我家柬之恨不得日日上房揭瓦,搞得家里鸡犬不宁,而我眼前的小太子,只因生在帝王家,从小便被调教成如此,在他成长的路上,到底错失了多少快乐?

      那时真宗皇帝龙体不豫,朝政之事很少亲自过问,于是内有皇后刘娥预政,外有权相丁谓揽权。我与寇准、王曾等人日日殚精竭虑,既怕丁谓专权,又怕皇后乱政——我等都知道,太子并非刘皇后亲生,倘若她要对太子不利,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该如何自保?
      天禧四年四月,寇准入见圣上,密请让太子监国,圣上恩准。寇准大喜,只待明日宣了诏书便可还朝政于清平,罢权臣,肃后宫。不料却走漏了风声,丁谓与刘后便先行下手,诬寇准意图扶植太子架空皇上。真宗大怒,将寇准罢相,远贬出京。宦臣周怀政与寇准交好,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他惟恐被牵连获罪,遂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意欲发动政变,逼真宗禅位于太子,并罢丁谓,废刘后。结果事败伏诛。
      此时,有人进言道此事恐怕与太子有牵连,真宗皇帝正盛怒未消,加之重病,几乎失了理智,竟然怀疑年仅十一岁的太子谋反,要将太子问罪。满朝文武俱知太子无辜,但无从辩驳。我情急生智,上前拜道:“陛下有几子,欲为此计?”
      真宗皇帝一怔,随即冷静下来,他终于记起太子是他唯一的子嗣。若治罪于太子,日后江山托付何人,社稷交予何人?他沉思良久,终于不再追究。
      那日我回到东宫,意外的发现太子不在书斋,而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在这里读书写字的。我的心提了起来,也顾不得是否失礼,在东宫之内到处寻他,终于在他的寝宫里找到了他。偌大的宫殿,有一种静谧死寂的味道,他正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太子……”我走过去,他抬头看着我,清秀的脸上全是泪痕,眼圈已然红肿,但双眸依旧纯净清澈,里面水汽氤氲,如同江南烟雨的湿润与空濛,却让人心碎断肠。“太子。”我又唤他,同时伸开手臂,揽住他的肩。他伏到我怀里,掩抑的哭泣,泪水沾湿了我的朝服。我拍着他瘦弱的肩背,轻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他终于慢慢的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很快翻过,此后,再也没有被提及,但是我知道伤害还在,那是来自亲生父亲的怀疑与戒备,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来说,太过冰冷和残酷。但是他一如既往的宽容仁孝,对于他的父皇,以及“母后”,从未有过一丝埋怨,只是变得更加的沉默与寡言,让人心疼。那个时候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这个孩子的周全。
      真宗皇帝终究还是下旨让太子监国,并封我为丞相。我固辞不受,而太子突然出现,向真宗皇帝拜道:“感谢父皇拜太傅为相。”真宗皇帝笑着对我道:“如此,李卿还能推辞么?”太子言至于此,我果然不能再推辞。然而,不久以后,我就因弹劾丁谓而被罢相,并贬至郓州。两年后,乾兴元年二月,真宗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刘后罢丁谓,大权独揽。我此时已被贬至更远的衡州,却对朝廷之事日日惦念放心不下。那时,很多人说刘后打算效仿唐之武后,篡位自立。我深恐她对太子不利,又深恨自己在千里之外,无力相护,愁思百结,寝食难安。

      这样过了好多年,一直到天圣八年,我奉诏回京觐见,再次见到了当今圣上。至此,我与他,已经十年未见,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长身玉立,俊朗不群,但是那双眼眸,仍然一如从前般的纯净明澈。见他健康安好,我悬了十年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然而,我与他之间,终究是相隔了十年未见的光阴。我心里一阵酸楚,从他少年到青年的这十年,我不曾介入他的生活,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些年里他是否快乐,是否仍然如多年前那般孤单而落寞,当他惶恐而无助的时候,又是谁在安慰他,谁陪着他落泪。
      我正要俯身跪倒对他行君臣之礼,他却赶在之前扶住了我。“李太傅。”他如从前一般叫我,清朗的声音微微颤抖,双眸里有泪意盈盈,“太傅不必多礼。”
      我惶恐道:“官家岂可如此,老臣担当不起。”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学生闻:‘古之圣王未有不尊师者也,尊师则不论其贵贱贫富矣。’故,有师道之尊,无北面之礼,祯儿又岂敢不敬太傅?”
      那是他初见我之时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来,我知道,即便如今做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他仍然是我当日所见的温良纯厚的孩子。

      那日见过皇上之后,刘太后又宣我见驾。昔日花容月貌,如今徐娘半老。大概真是老了吧,很多事情看得开了,对于我这个昔日政敌,她也肯平心静气的坐下来与我谈话,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贬再贬。
      她闲闲道:“当日先帝欲立哀家为后,李大人数次干预,说哀家出身卑贱,不可母仪天下。日后,又处处提防哀家,生怕哀家加害于当今皇上。如今,李大人又觉得如何呢?”
      我长揖道:“当日不知太后盛德至此,微臣惭愧。”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这些年,她毕竟护得了当今圣上的周全,仅此一点,便是深恩一件。

      那之后不久,我又回到了衡州,继续从前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就是,见他安好,也知刘后并无害他之心,我便安心得多了,其余的酸楚与思念,不足所道。又过了三年,明道二年,刘太后薨。圣上召我回朝,封我为丞相。他感恩而念旧,一直都顾念着与我的师徒之情,从未相忘。
      那时他正在为刘太后置办丧礼,日日伤怀,夜夜落泪。忽有一日,八千岁元俨进言道:皇上的生母并非刘太后,而是先帝的李宸妃。
      他闻言大惊,茫然的看向我:“太傅,此话当真?”我叹口气,向他点点头。
      他再问:“那朕生母何在?”
      我道:“李宸妃于去年病薨。”八千岁补充道:“有人说,是被刘太后害死的。”
      他颓然坐倒在地。我亲眼看见他的泪水溢满了双眸,随即汩汩滚落,我突然失了语言,不知如何来安慰,只沉默着陪着他落泪。
      良久,他下旨道,要去洪福院拜祭生母,开棺验尸,并让禁军将刘氏府邸团团包围。那日天寒风冷,他冒着寒风赶往洪福院。跪地,叩拜,开棺。他看见从未谋面的母亲躺在水银之中,神情安详,身上穿的是皇太后的礼服,棺木、陪葬,也全部依皇太后之礼。他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闻者落泪,听者心酸。他哭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怀疑他要在这一日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
      离开洪福院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他已然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死于非命,而且是依皇太后之礼厚葬,对刘太后便再无怨怼。他撤了包围刘府的禁军,依旧用皇太后的礼节葬了刘太后,并亲自行孝子之礼。有人上书弹劾刘太后从前的所作所为,他也并不追究,只让说刘太后对自己有恩,请臣子们勿要再议太后昔日之是非。
      至此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他因自己的理智与冷静赢得了仁德的美名。但我知道,他心里的伤口是无法弥合的,那恐怕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与伤痛。有一日我进宫觐见,他正在御花园的赏心亭里独独静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子一般无助的迷茫,随即却黯淡了双眸,叹息一般对我说:“太傅,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啊……”
      那一刻,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当日躲在墙角哭泣的无辜孩童,但是如今他再也不会伏在我的怀里哭泣。

      之后又是数年。康定元年,西夏李元昊率十五万大军犯我边境。先攻破金明十八砦,俘虏守将李士彬,随后又于三川口全歼刘平所率的一万步兵。
      西北告急,满朝皆惊,天子担心忧虑,寝食难安。我上表,请求前往延州戍边,抗击西夏。然而,官家不准。我颇有不快,他聪明玲珑,自然知晓。下朝之后,便请我留下,赐座于我,与我细说。我那年已经七十岁,我以为他嫌我老迈,不愿用我,愤然道:“官家是嫌臣老了么?臣虽老,然,老当益壮!”他惊讶的望着我:“太傅何出此言。李元昊阴险狡诈,我只是不愿你以身涉险。”我怔怔的望着他,原来我错怪了他,他只是在担心我。他见我不语,又道:“太傅,你护了我这些年,如今,我又怎能眼看着你去冒险?我只愿你,在朕身边安享晚年。”
      我注视着他,他始终清明纯净的眼睛也正望着我,那里面映出我的影子,两鬓斑白,皱纹深刻。我真的已经老了,不是当年以状元身份荣赴琼林宴打马御街前,也不是初入官场年轻气盛意气飞扬。而他正值而立之年,春秋鼎盛,英姿勃发。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无依无助的小小孩童,早已长成一个仁德又聪慧的帝王,我大宋的堂堂天子。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他已经足够保护自己,甚至,保护我。
      我终于释然了。即便他的路上注定还有风沙雪雾,乃至暴雨惊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于是我终于可以再无牵挂。

      不久后,我以年老体弱为由请求辞官,告老还乡。他不准,执意要我留下,但我心意已决,再三上表。他屡次挽留无果,无奈之下,终于准奏。他给了我丰厚的赏赐,让我以太子太傅的身份荣归故里。我离京的那一日,他亲自出城相送。我的马车已经走出了很远,我回头仍然看见他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伫立在汴梁的风中,向着我走的方向张望。
      我已经老迈,我知道我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多,此番离京,怕是再无相见之期了。但我并不遗憾。即使我很快就要迎接永恒的死亡,即使我的身体不久将会腐烂,但是他,以及他的时代,注定不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