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行《山河令》》山谷星辰

4、南疆

　　老温那次醉酒的事情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成岭发现了师叔的秘密，藏起了山庄内所有的醉生梦死，将它们换成有益无害的安神香料。

　　成岭配置的香料和醉生梦死香味近似，但因为无害，效用也打了大半的折扣。老温感慨成岭孝心，从未提起此事，依旧每日三更就喊众弟子上早课。

　　花开花谢，春去秋来，转眼又过去了4年，成岭年近弱冠，长成了身长玉立的青年。他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和仁厚，兼具师父的稳重与干练，举手投足间，俨然有了点小宗师的气度。

　　这几年来，他深知自己肩头传承的重任，又感念师叔不辞辛劳、日夜教诲，因此，在武功上从不敢有半点懈怠，无论严寒酷暑，他总是练得最勤奋的那个。他脚下的“流云九宫步”端的是如流风回雪，潇洒飘逸，颇有师父当年的风采。他的凌寒暗香劲也已小有所成，以此掌力击中合抱之木，树木要月余之后才渐渐落叶干枯。

　　老温对八卦阵法、机关之术颇有研究，成岭拿着龙渊阁的著作向他请教，他也能道出其中关巧。两个人潜心研究，造出了9个会舞刀弄枪的侍剑傀儡，将他们布成八卦阵，困住两三个徒弟不成问题。

　　成岭之外，其余十八个弟子也很争气，他们都是四季山庄的后代，师父走后，他们每个人都憋了一口气，要让四季山庄发扬光大，重振门楣。多年他们来勤学苦练，终于学有所成，每日里，师兄弟们比武论剑，谈笑风生，庄内一派欣欣向荣之气。

　　最近半年，老温渐渐不再对弟子们发号施令，多数时候，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二。

　　七爷和大巫的信每年都会托人捎来一封，措辞大同小异，老温每次都认真地看一会，笑一笑，就不再评论。每到这时，成岭总是会凑上去安慰师叔几句，师叔也总是摸摸他的头。

　　成岭心下凄然：这样年复一年地骗师叔，何时是个头呢？罢了，已经都骗了这许多年，师叔也没做出格的事情，他对师父的思念之情应该渐渐淡了吧。就算以后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了吧。

　　一晃到了成岭20岁生日这天，老温特意穿上和阿絮一起晒太阳饮酒时穿过的宝蓝色的长袍，亲手下厨，为成岭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长寿面的汤是用鸡汤吊的，面是师叔一根一根拉的，根根一般粗细，老温还在里面打了荷包蛋，撒了葱花，笑盈盈地给成岭送过来。

　　成岭端着这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泪水夺眶而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碗，一口气吃完。然后趴在地上，郑重地给师叔磕了三个响头。

　　老温打趣道：“寿星这是干什么呀？这可是折我老温的寿了。”

　　成岭低头只是啜泣。老温只得将成岭双手拉起，拍拍他的肩膀：“二十岁了，大小伙子了。”

　　老温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簪，轻轻挽起成岭的长发，又将一顶黑色的麻布冠帽戴着他的头上，戏谑道：“行了弱冠之礼，你想上马打仗，还是去考取功名，都不拦着你了。”

　　成岭再次郑重下拜：“弟子不愿做官，也不愿领兵，只愿守好四季山庄，护佑一方百姓，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侠。”

　　老温扶住成岭，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孩子，不愧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不枉我教导了你六年。以后，有你照顾四季山庄和师兄弟们，我也放心了。”

　　成岭闻此言，心中一惊，忙道：“师叔，你不管我们了吗？”

　　老温依旧笑道：“怎么会不管？你们永远是我的弟子。只是，你师父已经随七爷和大巫医治多日，我也该去寻寻他了。”

　　多年以来，师叔从未主动提过寻找师父的事情，成岭也一直对师父一事避而不谈。如今师叔真的要走，成岭却不知该如何留他，只是急道：“七爷说过，那世外高人脾气古怪，不能去寻。”

　　老温渐渐收去笑容：“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自然不会鲁莽。再说，我已经陪了你们小娃娃六年了，总不能把我关在四季山庄一辈子吧？你就不怕我相思成疾吗？”

　　成岭一时语塞，他紧紧抓住师叔的衣袖，生怕这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师叔的面了。

　　老温心中无奈：阿絮啊，阿絮，你这个宝贝徒弟可真是个磨人精，都二十岁了，还是只会撒娇。想到这里，他正色道：“成岭，我只是去打听你师父的下落，无论是否打听的到消息，三个月后，我必回来。如何？”

　　成岭虽然长大了，但依旧是个老实孩子，更何况六年来，师叔再也没有作弄过他，看到师叔这么郑重其事的保证，也就信了八分。他连忙又要张罗着给师叔准备随身行囊，却被老温一把按住：“我不过是去打探个消息，两三身换洗的衣服，一些碎银两即可，不许折腾。”

　　且不提老温走后，成岭立即派人去给七爷送信，让他们做好应付师叔的准备。单说老温，离开四季山庄后，立即施展轻功，恨不得插翅飞到南疆，找到七爷和大巫。

　　自从成岭断了他的醉生梦死之后，老温每夜睡不到一个时辰，都说睡眠不足会减少寿命，他却毫不在乎，熬得久了，竟也习惯了。这时为了最后确认一点真相，他更是不眠不休，昼夜奔驰。送信的马尚且要睡觉，他却除了每日两次充饥，其余时间都在赶路。七天不到，就让他赶到了南疆。

　　当时已值冬季，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往年南疆很少下雪，这一年却是奇怪，刚入冬，就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七爷的身子素来精贵，受不得风寒，这一下雪，气温陡降，大巫赶紧命人在大帐之内添了五六个火盆，又取来上等的马奶酒，在炭火上煨着，给七爷暖身。

　　七爷拿起温热的酒杯，刚放至唇边，就见一个汉人打扮的大汉大步闯了进来，只见他一头银发束在脑后，剑眉朗目，面色煞白，胸口兀自在不停起伏。

　　七爷大惊，正要说话，却见侍从慌慌张张上前禀报：“大人，大巫，这个人说要见你们，不容我们禀报，就闯了进来，他武艺高强，我们拦他不住。”

　　七爷放下酒杯，连忙摆手道：“是故人来访，不碍事，你们都下去吧。”

　　老温虽然面带倦容，但鬼谷谷主的气势却像是活了过来。他盯着七爷和大巫看了片刻，朗声笑到：“七爷，大巫，你们不是带着阿絮在海外求医吗？怎么却在这里喝茶？阿絮他人呢？”

　　大巫闻言，沉默不语。七爷却上前拉住了老温的手，他早就从成岭的信中得知，老温已然一夜白头，但看到昔日丰神俊秀的青年如今憔悴至此，心中依然隐隐作痛。他一边暗暗琢磨着措辞，一边想拉他坐下：“温谷主，你远道而来，先来喝口马奶酒，我们慢慢聊。”

　　老温观其神色，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他黯然道：“不必了，我来只是想确认，阿絮是不是死在武库所在的雪山了？”

　　七爷暗暗叫苦：“成岭这孩子，每隔几月，都会给我送信报平安，说师叔一直都不知情，他瞒得好好的。哎，这傻孩子怎么可能瞒得过鬼谷谷主啊！”

　　但他毕竟久经风浪，虽情知不妙，依然笑着说：“温兄说什么呢？阿絮正在蒲甘之南的小岛上疗伤，我们只是回来休整一二，很快会回去看他。”

　　老温冷笑一声：“七爷骗我骗了五年，还不够吗？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七爷。

　　七爷展开一看，那是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笺，上书两行蝇头小楷，一些字迹似是被水打湿过，晕染在了一处。七爷仔细辨认了半天，方才认全：“谷主大人，弟子辗转探到，段鹏举与蝎王月余前去雪山试图打开武库，遭逢雪崩，全军覆没，仅两名晋王随从死里逃生，他们言道在武库前曾见周庄主现身，雪崩亦是他点燃炸药所致。周庄主应已殉道，请节哀顺变。”

　　七爷心中大骇，追问道：“这，你这是从哪里所得？”

　　老温却似没了力气，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大巫连忙去扶住他，又叫人取来一些软垫，垫在老温身后。

　　沉吟半响，老温方才悠悠说道：“我从鬼谷之战醒来后，发现阿絮不知所踪，成岭那小子说的话又破绽百出，我信不过他，就向以前的手下发出寻找阿絮的指令，最后得到这张纸条。”

　　大巫走到老温身旁，仔细端详着老温的满头银丝，不禁落下泪来：“这么说来，温谷主的头发也是那时白的了？”

　　“不错！”老温自嘲道：“我以前读书读到伍子胥一夜白头，以为是古人夸张之言，没想到却是真的。那时，庄中众人也得到了阿絮在雪山殒命的消息，他们还想着瞒住我。可笑啊，他们只记得我是他们的师叔，却忘了我是鬼谷谷主，最善洞察人心。”

　　大巫很少与人交谈，这时见老温如此难过，禁不住发问：“既然你五年前就洞察了真相，为何等到今日才来质问？”

　　大巫此言正戳到了老温痛处，老温一下子红了眼眶：“我得知消息后，立即就想追随阿絮而去。走之前，我悄悄潜入成岭房中，想与他留书告别，却听到成岭梦中惊呼：师父，你拔了七窍三秋钉，要为师叔报仇，我没有告诉他，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他！”

　　老温眉头紧锁，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听闻此言，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所有关节。我原先还怨阿絮只想着为家国大义牺牲，却留我一人孤苦无依。但其实，他是因为拔了钉子，命不久矣，才要死的远远的，不要让我知道了愧疚，是也不是？”

　　七爷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其实子舒......”

　　“我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七爷。”老温打断七爷的话，紧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我记得叶白衣曾经说过，阿絮的七窍三秋钉钉住了全身经脉，若贸然拔出，会立即经脉尽断而亡，却为何他还能与药人、蝎王打斗？”

　　七爷尚未回答，大巫突然绕到老温身前，撩袍跪倒，拱手低声说道：“温谷主，此事全都赖我。在周庄主去靑崖山寻你之时，我怕他有不测，就给了他我独门秘制的丹药，言道无论他遭受多重的伤，此药都可保他半旬性命。后来，周庄主在拔钉之前，服下了丹药，虽然拔钉后一时不死，但我也回天乏术了。我没有治好周庄主的伤，还累他殒命，是我之罪，全凭温谷主责罚。”

　　大巫为赠丹一事，一直深深自责。今日见温客行一头白发、形容憔悴，更是懊悔之情难以自已。

　　“原来如此！”老温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紧紧攥起拳头，额上青筋暴起，似乎就要暴怒发作，但下一刻，他又松开拳头，身形颓然晃了两晃。

　　他颤抖着扶起大巫：“你是一片好心，怎能怪你？我才是杀死阿絮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瞒着你们设下假死局，阿絮怎会如此！”

　　七爷不忍看他如此自苦，安慰道：“温兄，当时之事原也怪不得你，怨只怨造化弄人，天意如此。看得你亲手报了父母之仇，堂堂正正做回了四季山庄二弟子，子舒，子舒他其实心中为你高兴得紧。再者，你也知他从小深受父亲和两位师父的教导，一心要为暗世开一道天光，但多年来却被晋王蒙蔽，天窗经历实是他难以言说之痛。他在生命尽头以一己之力阻止晋王打开武库，还天下若干年太平，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想来他终究会含笑九泉的。”

　　老温喃喃道：“我知道，我是他的知己，他的这些想法我怎能不知？只是，原本我应和他并肩对抗晋王，如今，却让他一人去雪山赴死。”

　　大巫默默端过一杯酒，递给老温，老温一饮而尽，眼圈红红的，望着大巫接着说：“我本来得知真相后，就想去雪山寻阿絮，管他什么四季山庄？你们既然存心骗我，就别怪我不仁义。但是，当我听到成岭那番话，我知道我走不了了。阿絮多次告诫我不要自作聪明地设局，我不听，终于酿成大错，连同那成岭失怙，韩英枉死，皆是我设局所致。我也要赎清我的罪，才好清清白白的去地下陪他。”

　　七爷越听越是不安，他将椅子向前挪了挪，再次握住老温的手，道：“温兄弟，作为阿絮的至交，请听我一句劝，阿絮当时再三嘱托我们瞒住你，就是想让你活下去啊。你若真的做出什么傻事，又怎么对得起阿絮的良苦用心！”

　　老温挣开七爷的手，转身朝向帐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绝，眼泪却也从通红的眼眶中不断涌出。

　　他自从知道阿絮命丧雪山那一刻，就存了追随之志，他怎能让阿絮一个人在雪山长眠啊！但为了阿絮的遗愿，他又必须强打精神，做一个可以让众弟子倚靠的四季山庄二庄主。活着，每一天都是煎熬，思念和自责就像一把削骨挫肉的刀，把那个曾经飞扬嚣张的鬼谷谷主，磨成了众人眼里内敛稳重之人。

　　五年了，老温心中的苦不能对成岭和众弟子诉说，压抑和克制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如今心愿已了，又见故人，那个任性妄为的鬼谷谷主渐渐苏醒了。

　　老温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对七爷说：“我已经重振四季山庄，照顾成岭和一众弟子到成年，完全对得起阿絮的嘱托了，至于你说的这个对不起，我也不想理会了。我只想最后拜托七爷两件事，第一，将这封书信交于成岭，他虽成年，却缺乏历练，我恳请七爷和大巫遥加照拂。第二，请告诉我武库的方位。”

　　七爷注视老温许久，长叹一声，说道：“子舒得友如君，不枉此生啊！你放心，你的嘱托我定会做到。”他转向大巫：“去把武库的地图拿来吧。”

　　大巫急道：“不行！温谷主拿了地图会去寻死的。”

　　七爷凄然一笑，道：“痴儿，他想寻死，难道你不给他武库地图，他就不会做吗？”

　　大巫哑然，只好返回内室，取来一张羊皮地图。雪山武库出事之后，他们也曾前去寻找阿絮的踪迹，虽无功而返，但保留下了这张途中画就的地图。

　　老温稍稍浏览了地图，原来武库的位置就在天山脚下，倒是离此不算遥远。老温将它揣进怀里，冲着七爷和大巫拱手抱拳：“多谢七爷和大巫，你们多保重，我自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七爷忙叫道：“温兄弟，请留步。”

　　老温回头，似有些不耐烦：“七爷不必再劝。”

　　却见七爷拉着大巫，长揖到地，久久方才起身，郑重言道：“温兄弟，你我皆是性情中人，我不会再劝。我只想替子舒，替成岭和四季山庄的众位弟子们，拜谢于你。等你见到子舒，也替我带个好吧。我们未能救活他的性命，一直深感愧疚，等他日地下相见，北渊愿领责罚。”

　　老温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七爷，你的话我会带到，但是拜谢则大可不必，阿絮是我的人，他的徒弟们不也是我的人吗？”话音未落，老温已走出帐外，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迹。

　　七爷追出大帐，目送老温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寒风一吹，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大巫为他披上狐裘，搂住七爷单薄的身体，细语宽慰。

　　五年来，不止是老温日日煎熬，七爷也是夙夜忧叹，他既愧自己救不了好友，又怕辜负好友最后的嘱托，只能每年寄一封书信，妄求能帮助成岭安抚温客行，如今看来也是毫无用处。今日见到温客行如此决绝，他依然没有能力阻拦，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良久，他向大巫笑了笑：“罢了，各有各的缘法，各自收各自的眼泪吧。”

　　大巫轻轻的“嗯”了一声，紧紧攥住了七爷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