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何忘生

10、丧钟为谁而鸣

　　四九年正月。
　　郭振鹭坐在黑色的小轿车里，打量着车身外昏黄色车灯上笼着的雾气。
　　三十分钟过去了，时间一向是最不会骗人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时间的飞逝间荡涤着尘埃。
　　虽然每当他念叨这句话时，白筠连总是嗤之以鼻，“那些古董物件，哪个不是在时间里惹上尘的。”
　　“这不一样。”郭振鹭摇头，“那些是神，不是物件。”
　　“那你说什么是物件？”白筠连对于这样的强词夺理很是无奈。
　　郭振鹭抬头看他，染着俗世尘埃的眸子左右抖了抖，却又重新立住，“人心。”他说，“我说人心是最经不住时间的。”

　　对于吴城的身份，何襄穹一向是选择没有亲眼看着就算不存在的态度，接近于冷漠与忽视。但这种冷漠的旁观态度放在郭振鹭这里却没有那么适用。

　　但这里的不适用在第三人称的白筠连看来，却总有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仓皇感。
　　所以当郭振鹭何襄穹二人的黑色轿车跟着吴城行驶到办公楼楼下时，郭振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很不应景的笑出了声。

　　何襄穹皱眉看他，抿了抿嘴却没一句话。
　　“你很紧张？”郭振鹭挑眉。
　　何襄穹点头。
　　“你和他呆了这么久，有什么好紧张的。”
　　“正是因为呆的久了，才会紧张。”何襄穹抿嘴，漂亮的小胡子皱成一个浅浅的波纹，“毕竟，如果我帮不了他，只会更难过。”

　　郭振鹭愣神，下一秒却不偏不倚的侧头对上何襄穹下垂的眼尾，车外的灯光不亮，隔着雾气更是只透的模模糊糊的黄色光晕，像是散了漫天的黄色烟尘，堵得人喘不过气。
　　“你上去看看吧。”郭振鹭喃喃，“如果他是□□，你就砸破左边的那扇窗，我的人就会上去的。”

　　“如果不是呢？”何襄穹问。
　　“不是？”郭振鹭嗤鼻，重又看了眼何襄穹有些发昏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西街开了家湖南菜馆，到时一起去吧。”

　　“叫上筠连。”何襄穹接口。
　　“好。”
　　郭振鹭敲着手表的表盘，叮咚的脆响伴着何襄穹缓慢的步伐，像是钢琴的伴奏，又像是戏剧的踩点，却又都不像。

　　吴城的右眼皮自打今晨开始就一直在跳，但他一向是不信这个的，撕了块拇指大小的纸沾点水贴在眼皮顶上，就没再当回事。

　　昨日上面拍来电报说要从他从郭振鹭那里寻一个代号“信鸽”的红头文件，这件事放在平时并不算什么难事，但郭振鹭最近对他的态度却似乎因为白筠连暗戳戳吃飞醋的缘故，有些刻意的疏远。他自知理亏，却也只能无奈的接受现实。

　　另外，因着前些日子那些学生闹的那档子事，他并没有给这边的上峰以及时的答复，导致上峰也多有不满，又明里暗里在他身边安插了几位，说是帮手，实则是眼线的主。令他行事上面更加的不便。

　　但话虽是这样说，事却不能不做，所以当郭振鹭让他和白筠连去车站接人的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一门心思想去开会的样子，却完完全全是装的。
　　不信他的人太多了，也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动机回办公楼寻那份“信鸽”而不惹人怀疑。

　　毕竟在别人眼里，吴秘书许是被郭长官疏远而心生不满，回办公室发一份闷气。

　　吴城低头看了眼手表，七点一刻，郭振鹭的会应该快要结束，但仗着那群人的尿性，一顿东来顺是少不了的。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嘴，想着今晨临走前，何襄穹半下垂的眼角里安安稳稳的光，不由的心尖一柔。这个世道再怎么乱，总是有人在等他的感觉倒是不赖，恰巧这个人又是他心尖上藏着的人，透着暖暖的温热目光，灼烧的他缓慢的发烫。

　　七点二刻，吴城和迎面走过的二三同事点头问了好，踏着依旧缓慢柔和的步伐身子一侧，拐进了三楼临左的走道，就着楼道里暗黄的灯光，他打开了档案室对面的门，再冲身后路过的二三人点头致意后，闪着进去，带上门，紧走两步，刻意的发出翻找柜子的声音，一分钟后，拿着预先准备好的一沓文件，打开了房门。

　　“吴秘书还没走？”迎面走来的一位带着金丝边眼睛的年轻男人冲他微笑，余光下意识的撇上他手肘间夹着的文件。
　　吴城颔首，“上来取个文件。”
　　“那倒是辛苦。”金丝眼镜微微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几沓泛黄的纸张上。
　　“怎么，信不过我？”
　　“吴秘书哪里的话。”男人连忙摇头，侧过身子就想示意吴城离开，却不偏不倚的被后者拦住。
　　“上次长薪资的底稿，我拿出来看看。”吴城颔首，把手上的文件递到对方面前，“不放心就看看吧。”
　　金丝眼镜哂笑两下，单手托了过去，左右翻了翻，重又放回吴城手里，笑容讪讪，“您别介意，最近上头查的紧，我这也是迫不得已。”
　　“理解。”吴城点头，接过文件重又放回手肘间，下巴向一旁的楼梯口扬了扬，“我可以走了吧。”
　　“您请。”金丝眼镜连忙闪身，半是谄媚半是不甘的目送对方离开。

　　五步开外的阴影里，何襄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远处的二人，手肘转了转，像是在想些什么。

　　七时三刻，郭振鹭打开了车门，还没等步子迈出高高的门槛，一道急速的光就飞快的夺取了他的视线，他就这样紧紧的盯着那束光，直到那束光垂直的落在昏黑的水泥地上，又飞速的打了个旋，最终直直的射在他脸上。
　　“死了人，死人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飞快的跳下车，冲着身后的警卫处跑，很快一排排早就预备许久的警卫，窸窸窣窣的把脚上的军靴踏的极响，那震颤的相近感，甚至让郭振鹭有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长官，您没事吧。”为首的警卫疾步靠近，抬手把手掌上放着的一个闪着银色光泽的手电筒放到郭振鹭面前，“这是刚才掉下来的手电。”
　　“好。”郭振鹭点头，并不看向对方手里的手电，转身就往车里撤。
　　“那人怎么办？”警卫连忙问。
　　“送医院。”郭振鹭答道。
　　“可人已经没气了。”
　　“那就送去火化了吧。”
　　“可…”警卫欲言又止。
　　郭振鹭却没再接话，身后一拉车门，重重的带上后，倾身对依旧惊魂未定司机说，“开车，回家。”
　　车身缓缓移动，拖着长长的尾气，迈进了繁华的长安街，郭振鹭临着窗看着窗外巍峨耸立的宫殿群，和前方明亮如日头的霓虹灯光，合上眼又飞快的睁开。
　　似乎一闭眼，就又能想到就这那旋转的光圈看到的染在墙上的寥落血迹，但似乎睁开眼，那些血迹又踩着无数灯光纷至沓来。
　　可怕的人心，不古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