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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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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长音不知晓这个富贵少年为何突然变了神色,浑身上下的寒意让她感到了莫名的威严和陌生,电光火石间她被骤然拉去,在他的胸前不知是肋骨还是血肉,她几乎是被撞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眼前清晰,才发现下颌被少年铁钳般的手扬了起来,用的力道让她面上都疼得有些僵硬,只是错愕地抬头正对上他眸中有火光的脸。
然后他抚了一下女子的眉眼,还露出笑容低声说:“进教坊司这么些时日,祸从口出小命不保的姑娘,没有一个是你的朋友?”
他在指责自己,可是他到底生哪门子气?
裴长音不甘示弱地回望他。到底是少年,在这事上终于矮自己一头,肌肤之亲怎么能威慑到自己。咫尺之距也不能把她吓倒,她恍若未闻他复杂的语气,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有朋友啊。”
“你想吓唬我,废话却很多。”下颌尚且受制于人,她面对少年挑逗般的抚摸却面不改色。
一尺未及的距离,裴长音才看清他。确是稚嫩的十七八岁年纪少年面容,但怒火并非她有印象那些纨绔之类的霸道,而是……威严。裴长音想挣开却发现他力气大得很,自己动弹不得,心下又是一沉,这般气势做派,是狠角色。
“我当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口无遮拦,裴觉一介清流文臣家教也不过如此。”汪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时他恼怒莫名消了,笑得眉眼弯弯,更是显得一张俏脸捉摸不透:“只要你敢,就跟我姓罢。不过,你得先知道我是谁啊。”
他很少有这样的姿态。汪直所面对朝堂政局的黑暗与洪流时,总是一张脸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偶尔才流露冷淡阴狠的片刻,从未通过身体上的牵制威慑过什么人。
但电光火石间的本能,他却这样做了。
汪直话说出口才后悔,今夜不经思考的一时意气已经够多了。罢了,他一开始只是莫名其妙地好奇一个官家女子经历了什么敢说出这些话,后来又想见她示弱,现在想起来真是全无道理。
他是阉人,又不可能真的与这个乐伎发生些什么。
左右她尚未认出自己,松手走人了事。
裴长音盯着他不甘示弱,嗤笑一声。一个少年也敢这般跋扈气焰,在教坊司横着走的纨绔不少,多的是自以为是的做派,她见多了。要拿捏这样的年轻男子,床榻上的风流,裴长音倒是不足为惧。今夜的相遇太过匪夷所思,她已经不是擅长人情玲珑的角色,不想为此惹上麻烦。
少年最是血热,昏了头,荒唐一夜过去,不会再记得现下的针锋相对。
她这样想着,睁着眼睛就向他靠近。
汪直松手的一刹那,裴长音吻了他。
四合旖旎,长吻痴缠。少年身形先是一僵,后却本能般地抬手灭了云若堂的火烛。
漆黑之中,他的呼吸急促不已喷薄在她的耳际。
裴长音想错了一半。汪直虽是阉人,却现年堪堪十七,与当年的辽东浮浪子弟相比,正是相称年纪。借着月色,裴长音凌于他身上吻他,他回拥,吻上她的唇。
裴长音习惯了下意识的回应,暧昧的气息早已在方才咫尺之遥的交锋中达到了顶峰,片刻之间少年霸道的吻倒没有让她有特别的反应,只觉得他呼出的温热的香气与他指尖的寒意宛如两人,实在是有些意外。他该是怕冷的人罢。
汪直显然不是会吻人的角色,近乎横冲直撞的占有让她近乎喘不上气,裴长音只得去解他的衣裳转移些许注意力才能让她收拾出一丝清醒。
在一片混沌中,他停了下来。诡异的停顿中,她没找到少年腰际带扣的开关,无奈地抬头看他。
两双目光相遇时,汪直有些动摇。
裴长音的面容说不上容光明艳,却的确很漂亮。只是美丽在缱绻之中沾染了莫名的气韵,却意外地显得更冷淡,仿佛一切稀松平常,隐隐带着颓丧。
少年咬着牙起身,解了上衣垂挂在玉带上,右手抄起方才饮过那盏又冷又寡淡的茶,从肩上浇下去。他还是寻常习武的少年人身板,纵然堆砌着华服宝刀,但身段依旧青涩秀气,只有小腹向上沿伸的漂亮线条,让少年人看起来脱了几分稚气。
他的呼吸还未平息,身下发烫,后背上的冷水一滴一滴地淌,冰冰凉凉。
汪直喘着气,不堪面对她的眸子,转过身去。
黑暗中汪直转身重新穿回上衣的一瞬,裴长音左臂上的工训服顺着白皙的皮肤往下滑去。
他并没有瞥见。
裴长音左臂上一道食指长的疤,纹了蝴蝶,线条自由灵动。
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初冬的风是紧闭的门窗也挡不住的寒意。与方才的热烈相比,现下一瞬,汪直身上冷得有些发抖。
他从中抽刀断水,裴长音出乎意料地没有在言语上挑衅,眸光一闪,面容却显得平淡又从容。借着少年重新点亮的烛火,她才瞥见他带扣上一把刀一把弩,这是宦官弄臣的器械,弩上刻了西厂二字。
她心想,这是西厂的人。怪不得他不敢。
少年避开她的视线。裴长音倒觉得好笑,一个宦官罢了,在西厂却活得很风光,何苦心上比别人矮半头。她穿好衣裳起身,走向堂中点了一柱廉价的香,开始悠悠说话。
“裴长音——是裴觉女儿的名字,小姑娘身体不好,我是裴家的家伎,替她进教坊司还没有三个月,小姑娘就过世,我便继续用下去了。”
汪直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背影,一身工训服随便挂在单薄的肩膀之上还能瞥见后颈一抹肤色。他被那香呛到走过去想快些盖上炉盖,不知怎的,撞上她的手腕。
西厂威名远扬,她先前说了谎此刻又坦白,似乎方才旖旎的一切从未发生。汪直在宫闱长大,床笫亲密的种种手段其实心下了然,但自己并无施展可能的麻烦过后,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架势。
裴长音抽开手敲了少年的额头。小小年纪,老气横秋作甚。
她很久没有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了。
裴觉对她不可谓是不好,三年前赎了她贱籍,身契不论院里礼遇养着,她也算过了几年江南的安生日子。直到半年前,裴觉家里被抄,她报这份恩情,顶了裴家长女的名字,作为家眷没入教坊司。
她在裴家湖州家中过了三年。
在此之前,辽东教坊魁首的五年与辽东都司家伎的一年,她是姜女。
再往前……她就不记得了。孤女没有名字,也是寻常之事。
从学艺的种种艰苦到身世际遇的一次次跌宕,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名字”。
直到三月前,真正的裴长音病去。
她本就是习惯在风月场里找到安宁栖身的人。裴小姐道谢与告别的书信传到教坊司,纵然是已经身处贱籍,但直到那一刻,她却才像是堂堂正正成为了“裴长音”。
进入教坊司以来,倒不是她故意坐冷板凳的,只是相比于一般家道中落跌宕的官家小姐,她所表现最大程度的平静和无趣,让她被抛到众人脑后,自然是最好的事。
教坊司半年,她没有为人跳过舞。
从小到大,被人欣赏过称赞过的舞技无双,被争夺过疼惜过的风头无两,都不是她内心所趋。练舞清苦却比琐事人心更直白坦荡,长音不想在京城再走一次少时走过的路。让她一人沉默地跳,直到有一天她不再姿色依旧,她便可以晋舞艺教□□淡淡过这一生了。
那个西厂少年却看见了。
神使鬼差地,裴长音与这位神机莫测的西厂政客有了肌肤之亲。
夜晚过后的冬日露出朝曦,汪直沉默地整理好了衣容装饰,他的侍从丁容昨晚就被他遣回去了,不然也不会任由着汪直莫名其妙失踪这一夜荒唐。在官场纵横的汪督公鲜少感到局促,可是……四下只有两人,他也没法子。
初冬温暖的太阳洒入云若堂,汪直才留意到堂中屋里装饰一应十分简朴,连裴长音身上穿的那件藕色袄子都是半新不旧的,零星几处绣花虽很小巧雅致,可与全身上下都是精致衣裳的他相比,整个云若堂从屋到人都显得有些破败。
裴长音的眉眼在光下没有了夜色中几分缱绻,虽漂亮,神态却淡得像没有任何味道的缓风。
“你……不舒服?”汪直啜了一口茶,问她。教坊司的早饭总归是不错的,裴长音给他端来请他上座,汪直用了些,心想总比昨晚发凉的乏味茶水好了许多。
“我有些累了,是常事。”
汪直不自觉地耳根有些发烫,却听她恍若万事寻常地开口,“大人不必多想,您踏足云若堂前,我才跳了两个时辰的舞。”
“教坊司的花榜,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汪直仿佛被人戳中心事,有些尴尬,连忙转移话题。
裴长音心想你情我愿还值得脸红是什么道理,避而不答露出一个端庄的笑,说道:“这不是大人眼光好,发现了吗?”
汪直自然是不用上朝的,但他有大把政事要处理,不可能在消失的状态下耽搁太久,天未完全亮就整好容装,准备从外坊的教坊司角门出去了。
尽管已经算是白日,但地上结了些霜,她提了一盏灯笼送汪直到了角门。
他似乎心里是踌躇已久的,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昨夜之事……”
“大人快回去罢,西厂督公这般行事严厉,晚了点卯不会挨板子吗?”裴长音语气带了戏谑,是真的没有把未竟的春光放在眼里。
汪直却愣住。
她没认出来……自己。
他面上仍绷着,实际忍住笑,低头从玉带上解下一个玉蝴蝶,说道:“若你有难处,可以来西厂找我。”
“大人几岁年纪啊,怎么也喜欢这些话本上的玩意儿。”裴长音噗嗤一声笑了,她双手仍然握着灯笼的长柄,没有接过。纵然他通身上下有着西厂番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仍是十七岁少年人一张脸,自己还长她两岁,听他如此郑重的托付实在是有些诙谐。
汪直知道她在笑什么,倒不似昨天晚上般一点就着了。
纵使他小两岁,可已经算是身量长开的体格了,足足比裴长音高了大半个头。汪直低头盯着裴长音那张看起来平静无波实际上暗中嘲笑的脸,又想起昨夜里她在榻上的熟稔来,心想……这哪是一个人。
裴长音还不甘示弱抬头朝他眨了眨眼睛。
汪直内心暗笑,表面上却是一副略带愠色的表情,直接抬手把玉蝴蝶扣到了她发间唯一一支银簪上,不待她说话,“哼”地一声就转身走了。
裴长音在原地敷衍地福身告了礼,下意识摸到发间那支玉蝴蝶,轻轻一拔,满头青丝卸下,她只沉默地端详地玉蝴蝶上精美的刻纹。
那玉蝴蝶上的线条,她有些熟悉。
踌躇再三,裴长音望了望逐渐亮起的天色与开始走动的仆役,还是没有追上前归还,而是静悄悄地回了偏僻的云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