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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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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彩旖旎的教坊司到了后半夜,总归慢慢沉寂下来。大半的暖阁都拉灯落帐,只余一缕调笑时流露的幽香。教坊司内坊铺了软和的地毯,还烧了暖,四周都氤氲起几分雾气来。
汪直的手却很凉。
他带着殷红的披风扬长而去,笑容还挂在脸颊上。
方才毒酒的玉瓶实在很冷。他的笑总有些漠然,仿佛是看惯生死的恶魔。房中一声玉碎,汪直下意识先想的是招呼哪个部门过来收尸。
从暖玉温香的修罗场出来吹风醒酒,汪直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暖和的云上,倒让他更加头晕目眩了。
汪直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嘴角都抿起寒意。他缓缓向外走去。
西厂事情繁多,愈是暖意越让人头脑不清醒起来。踱步所至,走廊两侧暖阁里传来的轻笑与碰撞,甚至激烈得连桐木的家具磕了碰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都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一一路过,只想着到教坊司外阁楼下的茶摊吃上一盏冷茶。
血腥与情爱是世上顶顶繁杂的事,他习惯了。
直到他出了内坊,萦绕不去的暖气才消散,四合只剩寂静。
北京的初冬还没有落雪,他却怕冷,半张脸都埋在肩上缀的狐裘中,殷红上一抹白,仔细用上头的扇形铜扣扣紧了些,防止漏风。汪直下意识对着风来的方向眯了眼睛,抬头望了一眼无尽的夜色。万里无云,初月清明皎洁。
风带来了金属的轻击声。
他刹那绷紧了精神,随即又放松。
并非是刀兵的声音,长帛破风猎猎,刚好与金属声音空拍,听起来无比悦耳。
汪直神使鬼差般走向外坊尽头。那时间掐得分毫不差的节拍,来自那里。
他走向那处。
云若堂的位置在教坊司外坊西北角门处,装潢装饰自然简朴,此时木门大敞未关,任由初冬的冷风来回灌入,窗户上糊的白纸都被吹得瑟瑟。
汪直走到声音发出的那处时已经有些倦了,直接倚在了门边,沉默地看堂中人跳舞。
堂中空荡,他的视线自然先被堂中起舞的女子吸引过去,往后才留意到堂下东侧一盏滴水钟,工艺并无甚精巧特别,但节拍却分毫不错。汪直少时在宫里学过琴,对乐声多少有些敏感,才觉其中不易之处。
女子青丝完全披散,比寻常年纪相仿女子的头发短了一大截,只堪堪到了腰间,也不像教坊司其他女儿那般半披半挽艳光无双,只是冷冷地披着。
汪直看向她单薄的工训服,发上带的水汽似乎皆了冰霜,下意识便觉得她该很冷。
但他却也没有开口。堂下滴水钟声声悦耳,她轻盈无量翻飞的身影与破风而去的水袖,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
她该是舞中魁首罢。西厂汪直对教坊司也并不陌生,他却觉得面生,仿佛没有在教坊司见过这号角色。
似是一曲终了。
女子回身遥遥见礼,面容模糊却气质清冷些,倒如她月白的工训舞衣,不加修饰的青丝显得自然。
“失礼了,阁下迷路了吗?”她跳舞时伶俐柔和的身段,行礼却冷淡许多,起身也没有向他走来,只站在原地,“我给您带路,送阁下进内坊吧。”
“你叫什么?”汪直心中一动。
她心想,他的声音好轻。人高马大一个少年,说话的声音音色和煦,显得温文尔雅,还带了些稚嫩,只是语气却沉,仿佛平日里贯是心事重重一般。
她无言中有些犹豫,漆黑平静的双目望着他,没有几分惧色,也无旁的情绪。
舞罢她额上落下几滴汗,面颊绯红,微微喘息着,倒让这场面全无清冷的诡意,只是十分寻常罢了。她似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她是不愿。
“罢了,你继续跳罢。”他意识到室内怕是与外头一样的冷,也没个侍从给他解衣,便直接拥着狐裘进了云若堂,“有茶么?”
“有也冷了,我……”她有些意外,外坊的茶水是不能与内坊服侍达官贵人的茶叶相比的,是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涩意。
汪直见她也没有上前给自己斟茶,仿佛他印象中那些教坊司约定俗成的种种规矩都在她身上不存在似的,心下也没有多想,自顾自在榻上坐了下来。
……他险些吐出来,茶水应该过了三泡,几乎没余下什么涩气,因为连茶的味道都去得差不多了,只是冰冷刺骨一杯白水,让他整个脑子都清醒了几分。茶真是配不上她的人——若只论舞。
她走到他身边,却压根没想解释什么,甚至可能没想到汪直心里这腹诽的千百道,只越过他去拨停了那只滴水钟。女子身上没有任何一种熏香的味道,只是冰天冻地里像炽热的火,铺天盖地的温热一下向他袭来。
节拍变长了。
滴水的计时,清脆的金属拨片,都落在汪直耳边,一下竟让他内心酥麻起来。
她眼见这个拥着狐裘的小少年坐了下来,哑然失笑:“阁下这么冷的天,真是好兴致啊。”
“裴长音。”女子抽身而去回到堂中,从手上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刀来,她挺肩起势,摆出一个起手式来,“见笑了。”
竟是女真人的雨刀舞。
她右手持短刀,徐徐舞了起来。长天落日,斩断惊风,鼓点如雨,身姿如鸿。滴水钟的节拍在节奏延长后本就微弱低沉许多,但她的脚步比钟声还轻,四合寂静里只有刀刃划破空气所发出的虎虎风声。
“雨刀有声,好!”
“阁下……见过此舞?”
“你是辽东人?”
“……不是。”
一问一答皆在节拍之间,她舞不停,汪直掂着发冷的素白茶盏,与她近乎默契般的每一个回合,都落在她点翻的节奏中。
“你是谁家的?”
汪直不经意抬眼一瞥,纤长的睫毛都微微颤抖了一下。按理说,教坊司的很多姑娘都有不愿回首的过往,他问完才发现有些令人不适的直白了。
她却未停,回答得干脆。
“我是裴……我是裴觉的女儿。”
“你进教坊司只有半年?”湖广清吏司裴觉落马是在五月,秋后刚刚问斩。汪直随口问她,“等等,谁家的女儿直呼父亲名讳?”
裴长音刚好一曲终了,她立于庭中,第一次露出了笑。
笑容很快收敛,她很敷衍地解释说:“我家低微,阁下是贵人相问,不敢知而不言,自然言无不尽。”话虽如此,汪直却没能从她冷淡的眉眼中感受到低微的姿态,不禁嗤笑一声。
裴长音与寻常侍酒乐伎那般艳光四射柔情似水的笑完全背道而驰,是带着些许戏谑的笑容,她说道:“阁下小小年纪,怎么背得刑部一年积卷了?”
汪直有些愕然。
他十七岁便官拜西厂督公,出入来去只有尊称威名一个名号“西厂汪直”,他还从未见过有哪个教坊司的姑娘敢说他……年纪小?
裴长音收了刀走近他,关了滴水钟的机关。四下便立刻陷入完全的寂静,那刻的俯身之中她朱唇轻启,鬓边的青丝垂落到他胸前飞鱼纹的绣花上又不带一丝留恋地抽开,平静又动听的声音响起:“外坊很冷,阁下真的要留宿云若堂?”
“……内坊不远,红苕姐姐今夜的牌子是空的,我带阁下过去吧。”
裴长音用仿佛是问今晚准备吃什么菜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地开口问这个衣着华丽的贵客。她心情好便多跳了一首,却不曾想少年是真的起了兴致,还开始盘问起她来了。她有些无奈,这是哪间衙门办案的习惯?裴长音印象中……这些官差赏舞乐看姑娘便看了摸了,偏偏问东问西还与她说道这么久的人,还是第一个。
汪直本还沉浸在他被一个面容年轻的姑娘说自己小小年纪的惊愕中,此时才有些反应过来,却更是令他表情一滞。
等等。她应该还没明白。
她……进教坊司不过半年,并不熟悉京都官场面孔,也压根没有看出他的赤金飞鱼服到底是什么身份。
“那你多大了?”汪直也不知道是脑子里进了多少水,才问出这样孩子气的一句话。
“十九。”裴长音见她已经难得耐着脾气毕恭毕敬地问了,面前的贵人仿佛一点没听进去,问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她还真是摸不着头脑,只得开个玩笑,“名讳籍贯年纪,贵人问这么多作什么,莫不是您想让长音跟您姓?”
哪家的官宦女儿进了教坊司敢开这种不知分寸的玩笑?家伎才随家主改姓,她怎么敢说……汪直简直是要被她气晕了,虽然她年长些让他在这方面哑口无言,却更是被她的话所震撼。裴长音估计是把他当做京都某家的年轻公子,还恍若不知的煽风点火起来。
她笑得愈发明显。
“阁下年少如此,豢养家伎坏了名声,日后科考功名怕是不,好,吧。”
无心之言,她不知汪直今晚杀的人,正是三年前的科考榜眼。
只有二十一岁的袁司马读书了得,行事却不太灵光,树敌不多不少,只是在女人枕头边上说错了话,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还要陛下亲自让汪直走一趟了解这个麻烦。
留宿教坊司,豢养家伎……汪直只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若不是见她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当真是要当成朝中有那玩意儿的大臣讽刺他的话了。
汪直本不是容易发怒之人,今夜杀了人后心下未平此刻索性直接发了出来。他右手一撂开披风,紧紧攥住长音的腕子,骤然发力将她拉到榻上。
“裴……长音?是个正经坦荡名字。”
他声音还是清透有些稚气,却沾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