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茧》昭武胡人

2、他们

　　傅吉安有一副好嗓子。
　　傅吉安话少，所有人都知道。平日里能听得他说一两句话已经是罕见了，因此，同班同学在看到十佳歌手选拔直播里，低头拨着吉他，轻轻哼唱的傅吉安时，有一瞬的惊讶。但随着高潮渐起，那些惊讶化作了惊叹。

　　傅吉安是在十岁那年失去听力的。纷纷闹闹的尘世乍然化为一片寂静的时候，吉安眼中歌舞升平的缤纷世界仿佛顷刻荒芜，满目皆是萧瑟。他害怕地奔出病房，母亲正守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他看见母亲无声的哭泣，捂着脸的手兜不住她的泪。在那之前，他的母亲从未哭过。
　　身后有人拽住他的手，他回头，看见是方才为他换药的护士。她在说什么，他却听不清。可她拽着的，他的手，却疼得厉害。他的脚也疼的厉害，他低头，看见自己赤足。渐而，他觉得他的头也疼得厉害。
　　他疼死了，哪哪都疼。
　　父亲死了，在那场车祸里。而他，再也听不见这个世界对他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拒绝治疗，拒绝这个世界对他做任何挽回。他要用一辈子来祭奠他的父亲。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
　　母亲服食过量安眠药企图自杀的那天，躺在地上的母亲，和散了一地的白色药片，终于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再也无法遏制的嚎啕大哭，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机，颤颤地拨了电话，说了自父亲去世以来的第一句话：
　　“求求你们，救救我母亲。”
　　粗哑而又怪异的音调编织的这样一句话，埋了这些年，才最终不合时宜的，重现在，十四岁的傅吉安口中。
　　四年前，车祸现场，一个小男孩被拥在男人的怀里，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滑下，染红了他的唇角，他说：
　　“求求你们，救救我父亲。”

　　这些往事，作为转学生的傅吉安从未表露半分，旁人只道他是因为失聪而性格孤僻。因而，也无人知道傅吉安在音乐上的天赋，十岁以前的他就跟着父亲习得各种乐器。
　　这样的傅吉安顺利的进入前十名，也一时间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高三七班所在楼层时常出现低年级的学妹，每每经过，班上男生们总要吹着口哨，狼叫似的嚎两声，又意味深长地冲他挑挑眉。
　　傅吉安两手插口袋，枕着满桌面的书睡觉，没理。
　　文化节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色卫衣，黑色长裤，黑色短靴，以及一顶黑色鸭舌帽。坐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很少人注意到他，而鸭舌帽底下的一双眼睛正闭目假寐。
　　“君妍，你怎么跑到后台来了，快回去坐着，一会儿还得发表意见呢。”
　　“我这刚开一会儿小差，就被你发现了，这就回。”
　　“现场还靠你坐镇呢，我们主席大大怎么能偷溜呢！”
　　“好啦好啦，走了。”
　　待周遭复又静下，傅吉安才睁开眼，望向离去的人影。

　　这次，傅吉安的选曲不再是温柔的轻歌缓调，他唱的是《信仰》，浓烈而又激昂的信仰。音乐响起时，傅吉安怀抱着吉他，低沉的嗓音从话筒里传出，渗透进，脚下这片广袤的天地。
　　开场是一句念白。
　　“我是傅吉安，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说话的人，眼睛笔直的望向前方，从舞台的正中，到座位席的正中。在场的观众听了这话，只觉得诗意而又浪漫，纷纷呼喊赞叹。
　　现场正酣时，前排的主席台有人起身，遮住了立在舞台正中央的人，不一会儿，便弓着身子退出场外。

　　这天，被一众吉安迷扒出来的“吉安的世界”更新了一句话：
　　“清流与碧巘，安肯为君妍。”
　　这天，傅吉安与第一名失之交臂。
　　这天，十佳歌手冠军，也是学生会副主席，公然在舞台上向学生会主席何君妍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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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爱与不爱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讲。
　　傅吉安与何君妍是初中同班同学。那时候，他刚开始接受医生的治疗。那时候，他耳中的世界，遥远而又嘈杂。

　　那个雨天，何君妍闯入他的世界，却是清晰而又近在咫尺。他看见她挡在他身前，捡起了被恶意丢在地上的助听器。他不知道她朝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刚才将他堵在角落里，耻笑他是个“聋子”，抓掉他耳上戴的东西的几个人看着她，似有些不安，似有些不甘，却也愤愤离去了。
　　然后，他看见面前始终背着她，抬着手给他撑起一方遮蔽天地的人，转过身来。他确信，那一刻，他才真正记住了这个女孩。这个，极美的女孩。
　　他听不见她说话，她也意识到他听不见，说了一句便不再说，抬手指了指他的耳朵。傅吉安以为她是在向他确认自己的听力，便抿了抿唇，逃避似地垂了眉眼，贴在身侧的手有些不自然的蜷起，抓紧了宽松的校服裤。

　　在此之前，他从不觉得，失聪这件事有多么难堪。对于方才几个嘲讽他、作弄他的同学，他也不觉得那样有多屈辱。他失去听到这个世界的权利，不过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罢了。他都能忍受。他侥幸活着，本该如此。
　　可此刻，在这个没能记住她名字的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如尘埃，如烂泥。裤角上鲜明的脚印，手掌中硌人的物件，刺眼而又难看。他从未这般厌弃过自己，像活人一样。

　　眼前的人抬起的手往前探了探，傅吉安很快松开攥紧的手，格开。他抬起眼，有些凶狠的盯着她。她像是被吓到了，愣了愣，才有些抱歉的看着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这次换他不明所以，面前的人只好大胆的再次朝他伸过手来，本想再次挡开，可看到她认真的眉眼，最终却是收了手。
　　然后，他看见，她把手收回后，便再次递到他面前的纸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红。
　　他抬手抹了一把，是耳内出血。于是，他接过她手中的纸巾，飞快看了她一眼，便垂着头擦拭着，想了想，他开口说了他十四岁这年的第二句话：
　　“谢谢你。”

　　而此刻即将高三毕业的傅吉安，看着贴吧疯狂盖楼的“男神公然示爱校花，羡煞我等”，只想起了他和何君妍的“初见”。
　　初中三年，他和何君妍虽在同班，可交集并不多。自那次之后，也未有什么不同。他想，是什么原由，让那样一颗种子，无需浇灌却在心里发芽壮大的？
　　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日又一日，他坐在教室最角落，做题累的时候，他会看她，上课分神的时候，他会看她，公布成绩排名的时候，他会看她，上台接受表彰的时候，他会看她。一切悄无声息，而又无法克制。
　　他多年未碰乐器，多年未开口唱歌，表叔担心他的状况无法参加比赛，可他怕的并不是比赛。在台上开口的那一刻，他手心发汗。而他看到座位上她起身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输了，无论他唱得再动人，他输了。
　　遇到她的第六年，爱她成为他的信仰，可信仰，与人无尤。

作者有话说

　　爱和不爱，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讲。有时候就那么一丢丢细节，心都能软得一塌糊涂。真要说，那大概就是，对了胃口吧~
好像很高深的亚子，但真要说，我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单身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