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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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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山村程许二姓世代共居,代代繁衍下来也算是人丁兴旺的大村了。
人丁兴旺放在别处或许是好事,但在新安府内却只能说是喜忧参半了——“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与庄园”的地理环境和贫瘠的地力,并不足以养活过多的人口。
地狭人稠,若是跟别处的百姓一样守在家中男耕女织,怕是只有一家人齐齐饿死一条路可走了。
穷则变,变则通。故而,和新安府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岑山村的大部分成年男丁都正在或有过外出做工经商的经历,家贫无本者便跟着族人乡邻出去找活做工,家中咬咬牙能出资进货的便或沿着山间羊肠小道、或经由舟楫水路,到县城府城甚至整个长江中下游一带贩货经营,为新安商人这一日益显赫的群体添砖加瓦。
不过,新安商人的名头虽响,本地商人中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便说透了行商路上的苦涩:出门一根绳,万事不求人。
平时用来捆货物行李,行船走水路的时候还能用来固定身体,防止夜里睡觉摔出床外,真到了穷途末路时,一根绳子悬梁,从生到死都是全自助模式。
能实实在在闯荡出一片家业的相较于庞大的基数却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勉强讨生活的小商贩,更有甚者,一出门便是杳无音讯,要么没挣到钱无颜回乡,要么直接倒霉到客死他乡。
程齐德年轻时便常在严州府一带走商贩茶,算是个二道贩子,只不过生意规模一直不大,将将能维系一家温饱生活,等长子次子成家稳重了以后便将自个儿趟熟的那点货路商道都交了出去,自己留在家里开荒种茶。
老三老四两个女儿嫁的人家也都是小行脚商贩,唯有程治宣这个老五被送去了墨坊学了好些年制墨,如今也算是出师了的墨工。
因着在墨坊做工的缘故,买碎墨或者低价墨都方便,程治宣和村里的许夫子一直都有往来,关系尚可,故而,小胡氏之前担心的浪费束脩的问题倒是没有发生,听闻程平茂不来了,许夫子只问了几句情况便直接叫家人退了剩下四个月的钱,都没用程家人开口。
程平章心里暗搓搓盼着借机撒泼打滚“趁虚而入”的小算盘,自然也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早早入学的谋划彻底以失败告终,程平章只能等着自己的脆皮身子被灵泉慢慢养好,让家人把这些年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才能正式推进他的进学科举计划了。
不过,正式上学没戏,跟着家人后头学学认字背书啥的总可以了吧!
不用早出晚归呕心沥血,精力足的时候便多学一会儿,精神头不够的时候就少学几个字,完全不影响养身体。
成功用上述理由加死缠烂打说服了全家以后,程平章便开启了他的自助求学模式,而鉴于程治宣休假结束已经去了县里,被缠上的临时夫子自然就只有程齐德和正等亲爹下次旬休一起去外公家的程平茂这对爷孙俩。
爷孙俩都是半吊子且素来不爱读书写字那套,遇上一个学习热情爆棚的伪文盲,那可真是遭了老罪了,没两天就被折腾得恨不得见了家里这个小祖宗就跑。
老的说过不了多久就到了采茶季了他要多去看看去年新种的茶树长得咋样,恨不得“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小的说自己马上要去外公家学艺常住了,舍不得小伙伴和同窗们,要多去找他们玩耍许久,也是老早就出门了,吃饭的时候才会带着野菜、笋子或柴火之类的收获回家,吃完立马溜走,恨不得把这辈子的机灵都给用上了,堪称神出鬼没。
好几天都没逮到人的程平章:……
好想告状哦!
真男人说干就干。
于是,爷孙俩双双被胡氏和小胡氏婆媳“押”到了程平章的临时书桌跟前,蔫头巴脑。
婆媳俩倒是在程平章这小子的甜言蜜语吹捧中事了拂衣去了,潇洒得紧,被分别收拾了一顿又被无情“牺牲”的程齐德和程平茂心情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即便是向来敦厚的程平茂,这会儿也生出了几分牙痒痒的感觉:臭弟弟不讲武德!兄弟之间的事情竟然好意思找娘告状!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不讲武德这事吧……它隔代遗传!
程齐德泡了一杯去年的陈茶,一边吹着春日里的暖风,一边闭眼轻哼着小曲,完全无视了愈发愤愤的大孙子。
不是他不愿意教,主要是吧,他都半截身子埋土里了,自从不跑商以后更是几乎就没怎么跟纸笔和字这种东西打过交道,教孩子真怕误人子弟。而大孙子才从学堂退学,正是对那些蒙书最了解的时候,这会儿最适合教弟弟读书了,一个温故,一个知新,完美。
又被爷爷摆了一道、只能独自应付难缠弟弟的程平茂此刻脑子里只剩了一句话:还好他马上就要去外公家了。
就算他知道他是个学渣,也不代表他愿意面对自己被刚开蒙学认字的弟弟考倒的现实,学渣也是知道丢人的好吧!
在他的日盼夜盼中,终于迎来了程治宣放假回来、送他去外公家正式拜师的这天。
不夸张的说,出发之前,他觉得天都蓝了、水都清了。
但,在小胡氏临出门的时候从房间里牵出也换了新衣的小弟时,程平茂方才还上扬的嘴角瞬间僵住了。
“小三子也去啊?”尽管已经能猜到答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问了。
“我们全家人都去,难不成把你弟弟一个人丢在家里?”小胡氏一脸莫名其妙。
……那倒确实是不太行,弟弟还小呢。好说话的茂哥儿瞬间就完成了自我说服。
对此,程平章只想说:哥你不去蜀地学变脸真是屈才了!笑容要不要消失得那么快啊!
以及,“茂哥!都说了八百遍了,不准叫我小三子,我有大名了!”
“哦,章弟,章哥儿,行了吧。”程平茂不走心地应道。
他难道不知道小弟不喜欢小三子这个称呼么?
那必然是知道。
主要是,打也不能打,骂也不好骂,还不兴老实人小小地表示一下炸毛反抗么!
程平章撇撇嘴,正准备再嘟囔念叨几句,就被亲娘给打断了。
“好了好了,赶紧出发,船还等着呢!”小胡氏忙着查看有没有东西落下,没心思给兄弟俩断官司,匆匆忙忙地招呼道。
小胡氏娘家胡家岭离岑山村不算远,但若是走陆路翻山越岭起码得走上半天时间,坐船走水路就快多了,定好出发的日子以后,她便跟村里跑船的程福家打了招呼定了今儿的船。
因着一家人都去,等于是包船了,但也不好让人家多等,以免耽误了船家的生意。
“走走走。”一说出发程平茂就又开心了起来,见程平章小腿倒腾了好几步也没走出多远来,索性一把就给小弟抱了起来,半点踉跄都不带打的,稳如老狗健步如飞。
程平章下意识搂紧兄长的脖子,下一刻就感受到了屁股下有力的胳膊肌肉线条:只能说,不愧是他茂哥,这胳膊这力气,保准是学木工的一把好手。
“五叔爷、五叔奶、宣叔、宣婶,咱出发了哈!”撑船的程福辈分小,礼数周到,又是帮着接东西接小孩儿,又是笑吟吟地打招呼。
再一次被抱来抱去的程·小孩本人·平章:……行吧,谁让他年纪小没人权呢!
说起来这还是他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坐船,要不是被小胡氏搂着,他真想伸手出去摸摸清澈的河水。
感觉很舒服的样子。
小孩儿的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小胡氏一边跟婆婆闲话,一边把小家伙又往怀里搂紧了一点——且不说在船上乱动有掉下去的风险,大清早的水还凉着呢,就他这病弱的身体,可不敢让他瞎玩。
“茂哥儿要跟胡木匠正式学木工了?恭喜恭喜啊!”船顺流而下,程福一边摇橹一边跟程家人搭话,“胡木匠的手艺没得挑,我成亲的时候柜子床还是拜托他打的呢,我媳妇可喜欢那雕花了。茂哥儿你好好学,往后你学成了,我家老三也该成亲了,到时候就拜托你给他打家具了。”
茂哥儿微红着脸:“我肯定会好好跟着外公学的!”
“难怪大家都说五叔爷您有本事也有福气呢,家里儿孙个个都有出息,宣叔就是手艺人,听说在墨坊都是老师傅了,茂哥儿小小年纪也去学手艺了,以后日子肯定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好多了。”程福恭维道。
程齐德摆摆手:“这哪能算我有本事,是亲家有本事又心疼孩子,不然这种传家手艺哪有那么容易拜师学!”
程治宣也连连摇头:“我可算不得什么老师傅,前两年都还得我师傅看着呢,还有得练。”
胡氏则笑道:“你家里这撑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要不是我家订得早都包不上你家的船,前几天还听说你都要再买一条新船了,要说有本事也是你更有本事嘞!”
程福嘿嘿笑:“老大老二都是壮劳力了,家里地少用不上那么多人,与其让他们没头没脑地出去闯荡,不如再买一条船跟着我一起干,撑船苦是苦了点,好歹是条活路。”
都说世间三苦是撑船打铁磨豆腐,但跟穷得吃不上饭相比,还是有苦可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