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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条大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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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海域上的白鱼镇,在海岸的东南线上。下雨的时候,海风就会带来一阵潮湿微咸的气味。
临晚的时候,顾宁撑着伞急匆匆往镇子上同兴赌坊走。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白鱼镇上用得起油灯的人家不多,如果错过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夜晚的路会很难走。
顾宁抬头看了看天空,自三千年前神宗降世,整片大陆被划分为三十六片不同的州域。几乎每一片州域都能在夜晚被月光照射到——除了天荒。
只要一到晚上,整片海域都会变成漆黑色,没有半点亮光。海边打渔为生的人们,大部分傍晚就会收网回家,避开一到夜晚就袭来的阴风。
听说长安城的星象师们一直致力于解决天荒的天象问题,然而就连神宗的大人们都无法破除的谜题,哪里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久而久之,天荒就被神宗的大人们慢慢遗忘在无数典籍里。
他前脚刚刚踏进赌坊的侧门,外面就开始淅淅沥沥下雨,混着赌坊里的骰子声和叫喊声,吵得他耳朵有些疼。
顾宁解下笠帽,刚准备往后院走,一个小厮匆匆走过来,朝他笑了笑,道:“阿宁,大鱼来了。王老板让你……去招呼一下客人。”
声音虽然听起来和顺,眼神里却有藏不住的嫉羡与恶意。作为赌坊里的伥鬼,陪大鱼才能抽到水头。远处的几个小厮隔着桌椅,目光隐约落在顾宁身上,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
顾宁眯了眯眼睛,借着油灯的一点微光,顺手揭开墙上的一个小木板,朝里面看了看。
从这个墙洞里往外看,刚好能看见赌坊的大厅。今天天气不好,晚上夜路难走。只有零零碎碎几个赌徒。
角落里坐在一个人。顾宁看见他的时候,微微愣了愣。
角落的灯光下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昏暗灯光下也看不太清楚脸,一头黑色的长发柔顺蜿蜒地铺落在背上,好像一汪水坐在喧闹的人声里。
忽地,那少年抬了抬眼。顾宁直接拉下木板,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小厮,问道:“他?大鱼?”
小厮刚要说些什么,忽地垂下眼睛。顾宁转过身,看向来人道:“王老板。”
王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我的好阿宁,你这次告假三天,真是不巧。实在是少不了你,你如果不回来,我还要差人去请你。”
顾宁笑了笑,道:“这哪里敢。”
油灯下,王老板的一张脸,表情也显得晦暗。顾宁看了看他的脸,道:“我去招呼他一下就是了。”
王老板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你也看到吧,光他穿的那件衣服,就值得百十两银子。这种刚来天荒的肥羊,最好打发。”
顾宁在赌坊见过各种赌徒。一类是常年惯赌成了习性的,每次赚到些钱就匆匆过来玩几盘。这种算不上鱼,吐不出多少钱,只能坐在大厅的最外围。一类是已经赌成疯魔的,恨不能卖儿卖女卖老婆,只求扳回一局。
还有一类人,则是刚来天荒的。从外界来天荒,往往是犯了事被流放,或者又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只能被迫逃难。这种人大多身上带着积蓄,刚来天荒人生地不熟,不知地头蛇的厉害,也没有靠山傍身。
顾宁沉吟了一下,问道:“打发?”
王老板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呢?”背着两个手慢吞吞走回卧房了。
打发是容易打发的。让他吐干净全部家当,扫地出门。
顾宁看着王老板消失的背影,垂着眼睛擦了擦手。一边的小厮笑眯眯地靠近他,低声道:“阿宁,王老板对你真是不错啊?这样的大鱼都让给你来?”
热毛巾湿漉漉擦过指尖,顾宁头也不抬,“哪里的话,这是王老板的鱼,我混口饭吃而已。”
在别人眼里,王老板对他真是不错。自他来后,既没有打骂过,重话也不说几句,偶尔有读过书的大鱼来,就要等顾宁上桌子。
只因为顾宁是他们几个里读书最多的,能和那些略带矜持的客人们聊上几句。
说着,顾宁偏了偏头,问道:“这位客人来了多久?怎么称呼?”
那人古怪地看着顾宁,故意道:“只知道前两天来的,王老板亲自招呼了两天。好像吐了几十两银子了。至于别的嘛,那是你的客人,我们哪里方便打听?”
他特意隐藏了一些信息。这位年轻的客人输钱很利落,却极不爱说话,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而且经过了两天,似乎对王老板和赌坊都没了兴趣,随时准备离开。
顾宁把热毛巾丢在桌上,笑了笑,“好。”
说完,他揣着擦干净的一双手,径直走进大厅绕进角落,坐到客人身边的条凳上。
油灯质量不太好,散发着一缕黑烟,灯光也显得极黄。那人坐在灯光下,听见动静抬了抬头,朝顾宁看了看。
那人穿一身浅白微黄的衣服,袖口上有一圈卷草暗纹,抬眼的时候,神色沉静得几乎懵懂。
顾宁拆下手腕上的布条,将头发草草绑了个马尾,道:“客人,今天想玩些什么?投壶?双陆?摇骰子?若是叶子牌,我再去喊人。”
看着面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的口吻并不太热切,只是听不出差错的程度。
他并不太想接待这位客人。年纪太过相近,又是刚来天荒,何必在赌桌上倾家荡产?
这时候,旁边的桌子上陆续坐下两个小厮,他们朝顾宁笑了笑,道:“阿宁,你好好地玩,有什么需要的,就喊我们。”
他们的目光落在顾宁身上,宛如游蛇在爬。这是王老板惯用的方法,不论接待客人的是谁,旁边都必须派人盯着。
顾宁忽地笑了起来。他语气温和又热切,笑眯眯地看着身边的年轻客人,道:“客人,您今晚想怎么打发?”
他本就是形容清俊的一个年轻人,哪怕穿着一身麻布衣裳也掩不住的秀朗。头发两边的细小乱发还拧成两股小麻花辫儿,和马尾束在一起。
在灯光下一笑一照,居然显现出一股年轻写意的风流来。
对方愣了愣,沉吟片刻道:“不必麻烦,还是投骰子。”
顾宁站起来,将骰子筒拿过来放在桌前,随口问道:“客人怎么称呼?”
对方的手指轻轻拂过骰子筒,被许多人摸过的器物,上面泛着一层油光。
顾宁扭头看了看对桌,道:“二哥,帮忙拿个毛巾来。”
他们在赌坊里按年纪混喊一气,对方虽说来帮忙,却实则来看着人的,没料到顾宁当真开口让他跑腿,眼皮跳动了一下,这才起身离开。
小客人打量着顾宁,笑了笑,这才道:“谢谢。”又说,“我随师父姓沈,名叫沈风仪。巽风之风,两仪之仪。”
顾宁顺手沾了点茶水,在木桌上随意勾勒了一下三个字,道:“客人学的《易经》?”
沈风仪看着木桌上的水渍,问道:“你认得字?也读过经?”
顾宁随口应道:“跟着师父学过。师父是个道士,听过一些。”
沈风仪没往下问,他认真打量着桌面上将消散的水渍,忽地伸出手指,仔细勾勒着笔画。
手指顺着水渍画了几遍,过了很久才道:“字见人心。想来阁下的师尊,是位端方雅正的人。”
顾宁撑着下巴,生平第一次被师父外的人点评过字迹。他想到满头乱发的师父,难得地恍惚了一下。
这时候热毛巾被人丢过来,顾宁擦了擦骰子筒,又开口道:“二哥,麻烦再拿壶茶水来。五哥,麻烦拿些点心来给客人。”
两个小厮已经隐约有些怒气,然而看着顾宁几乎话已经和客人拉近了关系,当下也不好说什么。
顾宁扫过他们的背影。这时候屋外的雨已经下得有些大了,淅淅沥沥响个不停。下雨的时候,海面上容易起一阵阵的阴风。
在某些下雨天,王老板会教训一些不听话的手下。那些手下在第二天就会消失。雨水会冲刷掉空气里的灰尘,浪花也会冲刷掉许多痕迹。
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极为快速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对方顿了顿,没意料到他会说这两个字。过了会儿,才摇头道:“无妨。我只是好奇。”
他看了看顾宁,有些困难地解释道:“山里没有见过这些。我见骰子在笼中,一如万法幻变,因此有些好奇。”
顾宁长长舒了口气。
——这就怪不得我了。
赌桌上的谎话胡天漫地。赌徒们编造出各色的谎言,用以掩饰自己的行径。骗着骗着,就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既是一只脚已经跨进赌门的人,顾宁想,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