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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风了 ...

  •   刚刚下过两场雨,海岸边起了薄雾。风一吹,衣襟里都带着些冷风。

      顾宁紧了紧衣服,正在往集市走的路上。这时候岸边发出几声船鸣,他扭头看了一眼,又数了数自己的钱。

      来天荒的船,算得上罕见。

      大唐三十六域里的天荒海域,位于帝国的东南角。如果从天上看,那是被碧蓝海洋环绕的一座孤岛。

      海水如翡,浪花如雪。然而对住在天荒的百姓来说,这儿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天荒自古便是罪人流放之地,也是被世人遗弃的荒野。它比南方瘴疠之地更穷苦,只有终年不变的海风和被海水侵蚀的礁石。

      这是顾宁在天荒的第十六个年头。
      他是被师父收养的孩子,师父在天荒当个野道士,他自然也只好在天荒长大。

      师父年纪大了,有些神神叨叨。顾宁跟着师父学写字,天荒识字的人不多,书册也难得一见。他不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如何,但偶尔替人写点东西,有时候能赚两文钱。

      今天早上,他难得开张,接了个单,替镇子外的酒铺写了个大招牌。酒铺的老板不识几个字,要求也不高,只要字写得大,占满了酒旗。

      他心情不错,替老板把字写得大极了,几乎飞出框。老板的心情也不错,给了他三个铁钱。

      铁钱在天荒这种地方,很容易被海水锈蚀掉,斑驳得厉害,就不值什么钱。但三个铁钱给得大方,又在兜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顾宁的脚步越发轻快,居然走到了卖精米的铺子外。

      说是精米,其实带着砂石和糠壳,不仅泛黄泛黑,有部分还夹杂着霉点。

      来天荒的船次不多,运输的货物也有限。白鱼镇又是天荒岛上破落穷败的那一类,货郎们也抢不到什么好货。

      顾宁压了压头上的笠帽,又摩挲了一下兜里的钱。

      铺子前的老板余光扫了他一眼,道:“买米?”

      顾宁穿一身麻布短打的衣服,腰上用麻绳一束。这是常见的打扮,也是一眼看上去没钱的类型。

      顾宁兜里三个铁钱哐当作响,他看了眼“三十钱一斗”的招牌,觉得字迹有点眼熟,好像是自己以前替米铺子写的。

      他晃了晃口袋,声音十分响亮,“买。”
      老板顿时笑起来,趋到面前,问道:“买一斗?”

      顾宁掏出全部家当,拍在桌上。三个铁钱叮当响了一阵。

      老板登时站直了腰,正要发作。顾宁拿下笠帽,倒抓在手里,“放帽子里。”

      老板忽地看向顾宁的脸,笑容顿时有些发蔫,道:“阿宁呀……你怎么到这里来,没有去王老板那里上工吗?是王老板让你来买米吗?哎呀,这可真是……”

      说着,他往顾宁的笠帽里倒了一碗米,又拍了拍顾宁的肩膀,笑道:“阿宁,替我在王老板面前说说,最近的手头还有点紧。”

      顾宁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他不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微微弯着,看起来清亮又温和。

      过了会儿,他把铁钱往柜台前推了推,抱着笠帽往家走。

      走至拐角处,米铺的老板往地上啐了一口,远远地低声骂了句什么。顾宁耳朵灵光,听见了也没回头。

      王老板开着白鱼镇最大的赌坊,同时放贷。
      三年前,他的身契在赌坊外张贴了几天,昭告白鱼镇“从此顾宁是赌坊的人”。

      这是白鱼镇的规矩。天荒岛上没有官府,人们往往是通过张贴卖身契的方式,在门口张贴几天昭告天下,以避免发生逃奴骗了几家卖身钱然后逃之夭夭。

      过去发生过类似事情,有人把自己卖了几十次,攒了一点钱,换了一张离开天荒的船票。

      顾宁进了赌坊的门,干一些零碎的活,有时候是记账,有时候是端茶送水,赌坊里的打手够用,还不至于轮到他。

      他有更重要的活要干。当大鱼来的时候,去陪客人,让他们在赌桌上把钱全吐出来。

      这种事情干得也不算多。一来,白鱼镇这种穷地方,大鱼实在很少;二来,王老板也很明白,穷山恶水,真把赌徒逼上绝路,难免出些意外。最好还是留些余地。

      慢慢地养着鱼,慢慢地赚些钱。

      顾宁很快地离开集市。他能猜到别人在背后说什么,无非是“伥鬼”“买棺材钱”一类的字眼。

      他本就在赌坊当了三年的伥鬼,别人说得不算错。

      不多时走到家,推开漏风的大门拿上菜刀走到后院,顾宁从桶里拽出一条鱼,将鱼甩在石桌上,一刀背将它敲晕。又把帽子里的米倒出来,筛干净砂石和糠壳。

      院子里种着一排葱,早晨雾气未散,葱显得格外鲜嫩。

      看着那排亭亭的小葱,顾宁忍不住笑了一声,想到当年师父边大啖腌葱酱边含混说,“做道士,那是要戒五荤的,葱这东西,你可粘不得。”

      还没长大的顾宁就盯着师父的碗看。

      胡子和头发都稀疏的师父被他看得发毛,咳了一声道:“我是野道士,没度牒的,臭小子你看什么看,你以后说不定要进国教!碰不得!”

      顾宁默默地盯着他的师父,他的脸长开以后清俊得很,小时候虽看不出模样,但一双眼睛是极亮的,又藏在长睫下,无端显出温柔清嫩来。

      师父被他盯得忍无可忍,只好长叹一声,从稻米罐子里拿出一个珍藏的鸡蛋,又从床底下的罐子里细细掏出半碗白米。

      米用瓦罐放在小火上细细煮熟,拨散,放凉。鸡蛋下油锅变成金黄色,将饭粒都染得粒粒油润,最后金光灿烂的饭上,翠绿色的小葱花落在其中,袅袅的烟气升起。

      师父将碗递给他,道:“吃吧。”

      顾宁抓起筷子就将头埋进碗里,油是好东西,大白米饭更为难得,鸡蛋就算得上金贵了。

      饭快要见底,他的筷子却越动越慢,忽地将碗往前一推,递给师父。

      顾宁如今已经不太记得师父当年的神色,只记得逆着光,师父声音变得有些古怪,手轻轻拍着石桌,道:“顾老三啊顾老三,你个没脸没皮的,让孩子跟你遭大罪。”

      看着桌上的粗碗,他像是被火点着一样,急匆匆跳起来道:“我今年往后不能碰葱,不能碰葱!今年的份额已经用完,你自己吃完!”

      远远地,又听师父一边钓鱼,一边道:“阿宁,当年你师父没流落到天荒的时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没见过?”

      “等爷俩以后离开这破落地方,师父带你去太湖瞧瞧,太湖三白天下闻名,再带你去金陵走走,金陵……”

      这话后来在顾宁成长历程里听过无数遍,倒背如流。
      倘若真是风光无限的人,哪里真的会流落到天荒?

      天荒什么都没有,除了前来运输货物和犯人的船只,就不会有离开天荒海域的其他办法,而对天荒的居民而言,船票则是个难以企及的梦想。

      即便攒够了钱,乘船去往天荒外的地界,他们的籍册也早已被注销,只会以“流民”、“野人”的身份被处理。

      换言之,一旦被流放到天荒,相当于永远从人世间除名。

      顾宁看着眼前的小葱,蹲下身子耐心挑选了几根,然后套上快洗破了的围裙,将鱼小心处理干净。

      油罐里的油所剩不多,他将锅炕热,直接把油全倒下去。

      鱼皮和油胶着着,发出滋滋的声响,在烟气里,顾宁一边拨弄着菜勺,一边道:“师父,当年你总说国教长国教短的,难道真想让我进国教的门当个道士?”

      “天荒这鬼地方,就连一个道士都没有,您给我那几本书,我翻烂了,也摸不着门路啊。”

      慢慢地,鱼在油锅里呈现出醉人的金黄色。顾宁小心将菜装盘放在竹篮里,然后往后山走。

      后山荒僻,顾宁却走得轻车熟路。因为鲜少有人走,苔藓从地面上冒了出来,踩上去有些滑腻。

      他找到师父的墓,将菜放在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因为常常来打扫,墓前并无落叶,只是前段时间下的暴雨,坟墓上的杂草又冒头。

      绿草在坟墓上摇晃,顾宁看着那些矮矮的草,慢慢开口道:“师父,您留给我的书,我已经全部看完了。”

      那些书他翻来覆去,背了无数遍。师父已经死了很久,不会再有人和他讲解那些经卷和藏书里的故事。他只能自己一遍一遍去看,尝试着去理解天荒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您当初说,我一定要想明白。但是我若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就永远不会明白。”

      他清亮的眼睛盯着师父坟墓,极为缓慢地开口道:“师父,这一次……”
      “我想出去看看。”

      风在旷野里低低呼啸。
      坟墓上野草摇晃。

      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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