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记》竹剑江河

1、秋天的兰花

　　秋气爽，天高云淡。
　　山崖上落叶洒金，层林尽染。一对璧人踏着落叶，款款行来，十分地夺人眼目。男的丰神如玉，气宇天然，女的温柔娴秀，楚楚动人。路人见了无不喝一声彩。偶尔一两个武林中人看见，更是肃然起敬。
　　原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移花宫新任宫主江无缺及其新婚妻子铁心兰。
　　自那场震惊武林的决斗后转眼又过了几个月。江无缺终于赢得美人心，和娇妻很是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此日相约同来登山。

　　山间有座东岳神君庙，供奉着此地山神，香火十分鼎盛。两人乘兴而来，少不得随着进去上香。只见森然的大殿里，山神的泥塑雕像栩栩如生，看起来像是四十余岁，身穿儒服、头戴儒冠，容貌奇古，蹙着黑漆描绘的两道浓眉。

　　铁心兰看了片刻，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声。江无缺在她身后微笑着揽她的肩道：“怎么忽然叹起气来？”
　　“我怎么觉得，这山神好像面有忧色呢？”
　　江无缺不觉莞尔：“神仙还会有烦恼吗？兰，你太善感了。”
　　铁心兰回过头，熠熠明眸深深地看着他，道：“是吗？或许，是我这些日子想得太多了吧。”
　　“我早觉得你在想些什么。是什么呢？难道还不能告诉我吗？”
　　铁心兰温婉地一笑，微微低下头道：“……我……怕你会不高兴……”
　　“我怎么会？……”
　　“正是知道你不会……我才更觉得……唉……”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抬头看进他明亮的眼眸道：“成亲以来，我常常觉得幸福得像在做梦……夫君，这些天，我天天在想：我这么个糊涂的女人，总是好心办错事。谁想天可怜见，居然在女人最重要的事情上，做出了一次如此正确的抉择。一想起这一点，我就既甜蜜又……”
　　说到这里眼中不由泪光点点。江无缺忽然伸出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小口，微笑道：“既然甜蜜，不就行了，何必再想别的……”
　　“是……”铁心兰带着泪光，眼底却露出深深的笑意。

　　江无缺揽着铁心兰的双肩把她带出了山神庙。两人意犹未尽，更向山顶攀去。须臾到达，只见群山万壑，峰峦叠嶂，都被秋风染成一片醉红。两人携手同览，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突然，左边山崖上一物引起了无缺的注意，握了握心兰的小手道：“兰，你看看那里是什么？”
　　铁心兰举目望去，辨认了半天，才迟疑道：“怎么看起来，像是一株兰花呢？”
　　“正是！我也十分诧异，秋天怎么还会有兰花？”
　　心兰定睛看了片刻，微笑道：“虽然奇异，不过那丛兰花看起来真美。”
　　无缺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喜欢吗？我去帮你摘来。”
　　闻言心兰心中忽然一跳，道：“不要了！太危险了！”
　　无缺不由莞尔：“怎么，我的轻功你还不放心吗？”
　　“……我自然放心，可是……刚才当你说要去摘花时我的心一跳，好像有什么不祥似的。无缺，别去，我怕……”
　　闻言江无缺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想：说她太善感，她还真是。我更应该去为她摘来，解除她的心魔。想毕温暖的手把她的柔荑轻轻一握，回头向她一笑，在心兰的惊呼声中，已经施展身形，优美如白云飞驰般向那丛兰花跃去了。

　　江无缺轻轻松松地跃上了山崖，拉住一根藤条。他要解除心兰的担忧，一反平日的内敛谦抑，施展轻功拉着藤条如秋千般悠荡，雪白的衣衫随风飞扬，观之几似乘风归去。铁心兰不由笑颜如花，举着两只素手如小孩子般拍起来。江无缺见了，这才放下心来，缓缓停下，渐渐减弱了藤条的悠荡，驻足在兰花边上。
　　他伸出手去，摘下了开得最美的一枝，并抬手向铁心兰扬了一扬。铁心兰不由又是一笑。
　　正在这时，江无缺忽觉手中的兰花似是闪了一下异样的光，接着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异样香气，只觉脑中一昏，藤条再也拉不住，手一松，身体如云里雾里般堕向不可知的深渊…….

　　铁心兰眼见他跌下去，心肺俱裂，扑到崖边抱住一棵大松树探头大叫：“夫君！！无缺！！”只听得山谷荡起一阵阵回声而已。铁心兰声嘶力竭地喊了片刻，颓然坐倒在地，背靠松树泪流满面地喃喃道：“你不是武功卓绝么……你不是让我放心么？怎么会这样……无缺、无缺，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然而一抬头，空荡荡的群山和自己孑然的身影毫不留情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不由心渐渐冰冷，绝望地低头啜泣。哭了片刻，忽然想到：“他为我耗尽心血，多次几乎送命。好不容易我嫁给了他，原指望用尽一生的柔情，能够补报一二，谁知今日……今日他又是为了我才会堕崖！铁心兰呀铁心兰！你除了以身相殉，还能用什么来报答他？”想必再不迟疑，从脚底冲上一股勇气，霎时间就止了泪，利落地站起身发足向下一冲……

　　就在此时，松树背后忽然伸出一只骨节遒劲的大手来，伸手往她腰带上一抓。可是铁心兰去势太猛，止不住，居然仍往前冲，连带着那人一起向崖下冲去。
　　“他X的！”只听一声低沉愤懑的诅咒，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随着铁心兰一起下堕，但他眼疾手快，突然抓住了崖边的一块石头。
　　就这样，只手撑着两个人的重量，使他的手青筋都暴露出来。他不由咒骂道：“愚蠢的女人！”铁心兰在下面叫道：“我自管寻死，你管什么闲事？快放手，要不你也得陪我一起死！”
　　那人喉咙里又滚了一句不雅的词语，骂道：“愚蠢的女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怎么做！”言毕脚探啊探的，探着了山岩中一块突出之处，一借力，把铁心兰像麻袋一样一甩，甩到了崖上，自己也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铁心兰重重地落在地上，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摔得挪了位，不由“啊哟”地叫了一声。那人又破口骂道：“愚蠢的女人！摔这么一下就疼得啊哟叫，不知道跳下去更疼百万倍吗？”
　　铁心兰只觉此人不可理喻之极，便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他，只是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刹那间心底一颤：只见他披散着一头飞扬的乱发，拉扎凌乱的胡子几乎近尺，显然长久没有修剪了，这使他的脸根本看不出年纪。他的手腕和脚踝都有一圈老茧，显然是被镣铐多年的痕迹。可是他的一双眼睛深邃闪亮，眼神似正似邪，似是桀骜不驯，深底却又似带着一种赤子般的真挚。就是这样的神情让铁心兰心中一震。以她的善感，顿时觉得此人本性不是个坏人，却不知被什么原因扭曲了，自己失去了自己。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这样的推测使她即使极度悲伤之中，也刹那间不由想：“如果能帮助他找回本心，该有多好！”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些喧闹：“去那边搜搜！看那厮有没有躲在树林里！”“是，庄主！”随着话音，显然那些人渐渐靠近。只见那人脸色骤变，又骂了一句脏话，道：“狗子们倒来的快！”他心念一转，已有主意，对铁心兰恶狠狠的道：“你要是走漏消息小心我宰了你！”言毕在铁心兰诧异的目光中，忽然往悬崖下一跳，两手勾住了刚才救铁心兰时攀住的石头。那石头前面还有乱草遮挡，所以除非靠近悬崖最边缘是看不见他的。他脚踩住了刚才借力的突出岩石，才忽然想到：“那笨女人刚刚要寻死，我拿死威胁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然而此时已来不及，只听杂沓的脚步声，一群人已经上了悬崖。他正在暗暗叫苦，却听一个声音尊敬地道：“呀，原来是江夫人。怎么这么好兴致呀？”
　　铁心兰认出他是仁义山庄庄主俞耀。仁义山庄向来以维护江湖和平为己任，但凡有奸杀掳掠之徒，都会想方设法擒来，关押在庄中，俨然是武林中的衙门。江湖中人有的认为他们多管闲事，嗤之以鼻，有的却赞赏有嘉。铁心兰与江无缺成婚当日，武林群雄都来庆贺，这俞耀也是其中之一，因此认得。
　　然而此时她却哪里有心情和他打招呼寒暄？因此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俞耀道：“请问江夫人，有没有看见一个逃犯模样的人经过？他是江洋大盗杨烈，大概三、四十岁，这么高、身材如此如此……”边说边比划。
　　铁心兰又怔了好一会儿，才蓦然想起他问的这什么“杨烈”一定就是刚才救自己的那人。心念一转，道：“哦，是有一个这样的人，不过好像往那边逃了！”说着随时往一个方向一指。
　　俞耀见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江无缺又不在她身边，心想：“莫非这小两口吵架闹翻了不成？闺房之事，还是少管。这里是绝地，谅那厮纵使逃来也没处躲。还是到别处去搜吧。”想毕对铁心兰一抱拳，道：“谢谢江夫人。在下不打扰江夫人欣赏秋景了。”说完一挥手，带着一群家丁离开了。

　　铁心兰待他们走远，淡淡地对崖底下道：“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杨烈一个筋斗翻上来，瞪了铁心兰一眼，恶狠狠地道：“愚蠢的女人！从此我们两不相欠！”说完大踏步朝俞耀相反方向走去。
　　铁心兰木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底起了一种怜惜同情，叫道：“喂！你去哪里？你不要再做坏事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杨烈闻言蓦然住脚，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瞪了片刻，哈哈大笑道：“蠢女人！你知道什么？你看的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知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过多少女人？”
　　听见最后一句铁心兰心底瑟缩了一下，但仍抬头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好的地方。你一定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
　　“哈！天大的笑话！就算再坏的人，也总有一点好的地方，比如他可能对他心爱的女人很好，甚至可能只是对他养的狗很好。照你这么说，天下就没有彻底的坏人了？！”
　　不料铁心兰听了，很认真的想了想，点头道：“嗯，你说的不错，天底下原来竟真的没有完全彻底的坏人。这个道理以前我还没想到。谢谢你。”
　　那人倒吸一口气，翻了翻白眼，几乎没气晕过去。定了定神，才想到：“我杨烈纵横江湖一世，怎么跟这么个其蠢无比的女人斗起气来？真是无聊！”想毕转身欲行，不料铁心兰又叫住他道：“喂！你先别走啊！你还没答应我不再做坏事呢。我会请求俞庄主，不要再为难你的！”
　　杨烈怒火上冲，握紧了拳头咯吱作响，想把她的脑袋一拳打成一颗烂西瓜。可是听了最后一句，却蓦然心念一闪，放松了拳头，回过头，嘿嘿冷笑地朝铁心兰一步步接近。
　　铁心兰心中一跳，叫道：“你、你要干什么？”说着不由自主地退回了一步。
　　“你不是说我不是坏人吗？怎么，又害怕了？”杨烈哪容她后退，一边说着已经一边靠近了她，一伸手，揪住了她的衣领，道：“我要你做我的人质！笨女人，想不到你在江湖上还有些分量，连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俞老儿也敬你几分！我看他多半是看在你相公的份上吧！你相公是谁？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此？他不要你了吗？”原来他来得晚，没有看见江无缺落崖那一幕。他来时正遇见铁心兰跳崖，本能地一伸手抓住她。
　　一提起江无缺，铁心兰又不禁心如刀割，蓦然闭上眼道：“我的夫君……他、他是天底下最最崇高、最最伟大的人……可是他……已经跌落悬崖了！”言毕泪水又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滚下。
　　眼见她悲痛无比，杨烈倒也不忍再逞口舌之毒，怔了片刻，放松了她的衣领道：“怪不得你要跳崖。你这笨女人，想死也不是说死就死吧，好歹把你男人的尸首找到安葬了再说！”心想：一般人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就往往不会再想死了吧。
　　铁心兰本来心乱如麻、毫无主意，一听此话顿时精神一振道：“你说得不错。”言毕起身就走。杨烈叫道：“喂！站住！你去哪里？”
　　“去找夫君的遗体啊！”
　　杨烈又翻了翻白眼，心想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拿她做人质？只怕在被俞老儿找到之前先被她气死了。他骂道：“蠢女人就是蠢！你自己一个人下去，就算找到了，你怎么办？你能把他背上来吗？”
　　铁心兰黯然道：“背不上来又如何？我就在底下长陪夫君了。”
　　杨烈吸了一口气，一串脏话几乎要滚出来，终于忍住了，道：“罢了、罢了，服了你了！碰见你这么个笨女人我真是倒八辈子霉！我去帮你把他背上来。你嘛，就当我的人质！记得乖乖的，休想逃！否则我什么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