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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兰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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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瑾湄下山已有数日,几人因着重重心事,皆是缄默不语,只顾御剑而行,即将踏出眉山掌控的尚且安全的区域时,却被一个红衣少年吸引了目光。
这少年,说是半大孩子,可凉瑾湄总隐隐觉得,面对着那双沉静的眼睛,他反倒更像是个干了坏事被抓包的小辈,一时手足无措。这双浩如烟海的珀色眸子闪着流火,似平湖秋月荡漾着微波,待他专注地望向某处,眼底便悄然烙上了一层朦胧星光。
第一次见到少年,也是因为他满身鲜血,太过狼狈,江凤阁一时不忍顺手救下。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却着实把凉瑾湄吓了一跳。他仍旧一身妖冶红衣,身姿挺拔,施施然站在亘古永存的登仙梯上,突然心有所感地抬头望了一眼前方云雾飘渺的高耸长梯,见到了踏空而来的凉瑾湄等人,只不过眉眼一弯笑着算作打了招呼,像是早有预料。
“不知前辈……”四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凉非宇才率先踏出一步,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将身后三人隐隐回护。被称作前辈的人抬起了头,像是刚睡醒一般,还带着点茫然。见到这四个甚是熟悉的人,顺便还回了一礼,无心之举却让这四人冷汗淋淋。
原因无他,少年的礼数竟是眉山四古礼之一,一动一静之间,皆是静思坞的真意——我之道为长生道,我所求为顺心意。可在这随性的洒脱之中,掺杂了些刻入骨子的霸道——尘世三千,无处我不可去;仙魔妖鬼,无人我不敢杀。我为至尊,我生不朽,我名永存!
少年虽然无名无姓,却是不折不扣的强者,这种强大无关于修为,而在于心性。可他懵懵懂懂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不妥,当然或者是他面对蝼蚁般的凡人压根不屑隐藏。但无论哪一种原因,却不是这四个才入世历练的青年才俊能够招惹的。眉山的名头很有用,但对于真正的强者,眉山与那些寻常山丘,其实并无差别。
哪怕仙门遵循伦理道德,可仙途茫茫,说白了也不过仍是实力为尊。
“唉?今儿可真热闹。登仙梯算来已有将近千年不曾开启,莫非眉山主宗又要收徒了不成?”少年眉眼弯弯,依旧是不变的明媚,在黑白交错素雅的如同一幅水墨画的修真界,这样一团肆意张扬的火,显得格外惹眼。可细细看去,这团火色并非是织锦的本色,竟是淋漓的血!是血纵横织染成了织锦上炽热的花纹。而少年在这片血海之中灼灼其然、咄咄逼人。
“前辈说笑了,并非如此……”哪怕是凉非宇、江凤阁这等高傲的性子,此时此刻却也情不自禁地毕恭毕敬起来。恭敬并非佯装,也没有什么不甘。“前辈莫非与我眉山凉氏有故?”少年听了凉非宇的话愣了愣,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凉非宇便知道自己恐怕猜对了。
那少年朝前迈出一步,登上一级台阶,陡然眼前一清,弥漫四周遮挡眼界的迷雾躲瘟疫似的烟消云散。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高耸陡峭一望无际的白玉长梯,但少年一挥手,那长梯的尽头突然近在眼前,定睛一看,终点就在前方。
堪破迷障,道路清明,大道可期!
分明是故地重游,可少年的心境却早已回不到当初的壮怀激烈。他眼中闪过一点怅惘,似乎是在怀念自负又清高的少年时光,怀念登仙梯上恣意谈笑的一众傲然身影,怀念琼林宴上美味的灵酒灵果,也怀念师兄妹几个,小轩窗边把酒论道,曾发誓不醉不归。
他的确是醉了。即使没有那人亲自酿的糟糠酒。
“古来仙道本苍茫,万里仙途始于今……”匆匆赶上少年的几人,只听得这一阵似真似幻的叹息。这是祖师爷所遗留的拓本上的残句,凡是眉山人都耳熟能详。可没由来的,他们就是觉得,这少年知道更多。果然,须臾之后,少年停下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幽幽转身大笑道:“兰台云深忘归处,拂舟过境海无涯。”却又是因了那两人——忘归仙君凉澄笙、兰台仙师莫兰台。
莫兰台自幼身体孱弱,弱到哪怕有着令人眼红的逆天资质、恐怖的悟性,也注定无缘仙途。他出身琼林州莫家,算是凉氏麾下数一数二的客卿家族。世代以铸剑闻名。而最叫世人渴慕的,便是由祖上传承的谪星剑,乃是仅次于山河同悲的仙宝。
当年眉山主宗还未曾世袭,开山宗主凉云忘修筑登仙梯,一万零一级白玉台阶通向眉山祠堂,他还定下规矩,入祠堂者,入眉山。
那一年,仅有三人进入祠堂。
一位,是被世代凉家人、甚至所有修仙之人称作祖师爷的凉澄笙。一位,是证得天地大道、踏破虚空羽化而登仙的广云仙子陈欺霜。最后一位,却是被预言不得踏入仙途,否则必是以杀入道的杀胚——莫氏公子莫寻莫兰台!
江凤阁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傲骨铮铮的身影,忽然深深行了一礼。他收起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与狂妄,此刻难得谦逊如玉,恭敬道:“多谢前辈提点。”却在其他三人不明就里时,抽身而去,片刻后才传音道:“去化雾涯,其中缘由路上我再慢慢道来。”
人走远了,少年才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红衣染的从不是旁人的血,他向来厌恶旁人那腥臭的覆满罪孽的血腥味道,轻裾上深深浅浅的星星点点全是他自己的杰作。除去露在空气中的绫罗般滑嫩的皮肤,少年浑身上下,竟然皆是腐败不堪,不少溃烂之处深可见骨。再多的疼痛,也抵不过病体的连番折磨,但他都坚强的忍耐,也都把委屈深深藏在心里。
他以杀入道,以死证道。
但他,想活着。
“你还在想那个人?”凉瑾湄对此不置可否,但他的确是在想刚刚遇到的那个人,然后他皱了皱眉,身形一顿。江凤阁转过头,原本时时刻刻带着点调笑意味的眸此时此刻只剩下了谨慎。
“江师兄,那个人,你莫非认识?”凉瑾湄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却不曾想江凤阁真的嗯了一声:“我琼林州一度成为继乱葬的第二个流放之地,想必诸位知道其中原因。”不光眉山人知道,就连其余大大小小数百仙家,都能知晓一二。
“琼林州前任州主莫川扬,是兰台仙师的嫡亲骨肉。化雾涯一战之后,琼林莫氏的地位一落千丈,哪怕因其家族精湛的铸器技艺没有脱离一流世家的范畴,却也不比往日荣光。否则,我师父又怎可能凭借一个小小琼林阮氏就坐上琼林州主的位置。”这更像是在背后对自己师父的指指点点,本是大不韪的罪状,但哪怕是阮清流自己也是如此说,便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言论。
“的确,琼林州大大小小十余个家族,无不是以莫氏和江氏马首是瞻。阮氏是新贵,却也不足以震慑整个琼林州。若非清流师叔身负三十二岁入道的逆天资质,也不可能让父亲刮目相看又一力扶植。但那人与莫家有什么关系吗?”
江凤阁道:“此间关系大了。祖师爷的拓本分了四个部分,四句诗一句一帖分藏于静思坞、明礼阁、琼林州、眉山主宗。兰台仙师杀入琼林州时带走了琼林圣帖,后又将静思坞圣帖一并带走,故而圣帖才只剩下这两句。”不必他再多言,这三人已经知晓其中利害。“也就是说,那位前辈很可能是兰台仙师的后人,甚至就是他的亲生骨肉?”江凤阁对于文鸳点点头,随后却又摇了摇头:“还有一种可能,尽管这种可能很荒谬,但……或许那位前辈,就是仙师本人。”
莫兰台一生挣扎在生死之间,仗剑天涯,一身潇洒。最喜酌酒饮茶,兴致来了便拔剑曼舞,击缶而歌,可他从不唱悲歌,只唱艳曲,红尘悲伤事已太多,倒是花柳风月场上,多的是欢声笑语。他顿悟灭度无量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从此踏入杀途,以杀止杀却遭人唾弃,最终无奈入魔。他却仍旧厮混在凡俗尘世,笑语依然。
寂寞空庭晚,空留一炉鸢尾香气未断。
莫兰台站在雕花格前,微微垂下头,精致的脸已被毁去一半,狰狞的伤口从下颚一直蔓延到眼角,一直不曾结痂。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推门声,不太灵便的起身,然后缓缓转过来。倘若那四人在此,虽骇然,但定然能凭着完好如初的半张脸一眼认出他,而他依并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你来了。”
不过分别几个时辰,也不知他是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的。一只眼睛已经腐烂,再也无法视物了。来的人显然也被惊世骇俗的一幕怔住了,没有说话。而他似乎也并不执意于男人是否回应他,倏地一阵混着脂粉气的风穿堂而过,惹得充盈着灵气的报信风铃咯咯笑的叮当作响,“我原以为目不视物会很痛苦呢。但当我真落得这般地步,我才知道,只要我的灵识还在,我便能活得好好的。这大概就是世人挤破了头也想步入仙途的原因吧?”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感慨,皱了皱眉冷然道:“你没死?”
许是听到了个天大笑话,一身残破的青年偷腥了的猫似的愉悦的勾起唇角,他将维持着身体不腐的灵力全用来极力保证自己的神智清醒,眼前蒙上的一层血却怎么也挥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这贼老天还真是变着法的强调自己是个杀胚的事实呢,不成想翻起的眼白让自己显得更诡异了几分。在这张像是拼凑上去的脸上,那尚且完好的眼睛带着某种冷锐的光芒又似笑非笑,露出一缝的眼白泛出诡异的淡蓝。
“啧啧,我当然死了,阮清流。”莫兰台除了笑似乎学不会其他的表情,大片的雪花穿过冷杉林,无声无息的铺满这方偏僻院落。无暇的白将他无意间淌在地上的血小心翼翼的掩盖,也将那七横八竖躺在林中的枯骨埋葬。
阮清流站在风中,浑身都是冷汗,在这一片炼狱之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从黄泉路上爬出来的厉鬼,面目狰狞,却用嘶哑阴晦的音线,宛然唱道:“拍阑干,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望间……”
他没忘了这是哪里。
这处,名曰“乱葬”的修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