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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双魂扣(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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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得好快,密密麻麻要将人吞没。
胡应天一手撑住空洞的竹窗,另一手背负在身后,凝眉盯着远处泼墨山水不肯放开。
天空出现几道细雷,紫亮色的,其实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天气,在胡应天的眼中却更像是什么的预兆。
小侍童抱拳站在门口,恭敬开口,“族长,小公子求见。”
仿佛是“小公子”三字解开了他身上的定穴,他的眉眼动了动,说道:“让他进来。”
“是。”
片刻后,胡朔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将门开得哗啦响,一入门便迫不及待地喊,“族长爷爷!”
“六尾!我修得六尾了!”
胡应天恍惚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半饷,胡朔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喜色,反而……
他白了脸。
良久。
“给我看看吧。”胡应天转过头,面向他,脸上没有表情,带着沉静。
胡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乖乖放出了尾巴。
火红的亮色自他的华服中窜出,毛色柔顺,带着莹白的光,六条尾巴自然舒展开来,垂在地上,仿佛是温顺的小乖。
竟来得这样快……
“何时化出的?”
“我刚从阿姐的书房中禁闭出来,便感觉灵根有异,寻了处僻静,入定打坐,不知怎生顺利,就化了六尾了。”
胡朔一边说着,尾巴在腿边磨蹭,几根红须俏皮翘起,扬扬头,和主人一样无意识地彰显它的得意。
若是一般狐族,自是该好生得意的,不过几载,便修得六尾,说出去都不大有人相信。
可偏偏,他生来便是与天道相背的。
一千年前,那场大战中,他待在地下的黑洞里,红迎以自身的法力束住了他。
也不知在黑暗中呆了多久,许是已经麻木了,以至于束缚解开时他甚至无法做出什么反应。
其实他是看得到的。
看得到少主独身上阵,厮杀于玄光中。
看得到他浑身是血,无声无息躺在血水中。
看得到红迎被天兵押往底洞,她自行强开一道封印,然后被遗弃在冰床上,如同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站上土地的时候,鹿鸣山已经恢复的平静,平静地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胡朔的身体被小兽拖拽到一处隐秘处,它正打算享受美食,黑影笼罩,它抬起头,看见一双眼睛沉静望着它。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想雾,更像是黑水。
它在威压下瑟瑟发抖,胆怯地,想要逃跑。
可法术笼罩,小□□哭无泪,它已经饿了好久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大的一个猎物,还被抓住了。
不吃就不吃,不要了还不肯放过它!
它的爪子在地上摩擦,小兽懒懒地舔着自己的爪牙,悄咪咪地往上望了一眼。
嘤……还在看它。
胡应天正纳闷,按理说少主是九尾狐,天生的强者,即使死去,威压依然存在,这只小兽怎么毫不畏惧,竟还想将他吃了?
思索中,脚边沙沙地有声响。
一个光亮的果子咕噜咕噜滚过来,停在他的脚边。
残灵果。
胡应天瞧见果子,脑子一怔,视线慢慢从果子上移出,转到了小兽的身上。
那小兽抛出果子后似乎极为肉痛,巴掌大的脸纠结成一团。
看见黑影用恐怖的眼神看它,以为不够,哆嗦着从肚皮又掏出一个,朝他扔去。
胡应天彻底呆住了。
残灵果,乃是天地异果,聚天地灵气,五百年开花,五百年结果,这只小兽竟一下便拿出两颗。
他忙上前仔细辨认,这一下,内心的狂喜如同喷涌的泉水,浸润了他已死的心。
是上天不忍,老族长显灵了,竟让他在最后的时刻,遇见了生机。
齐天兽……向死逢生的齐天兽!
胡应天从回忆中拔出思绪,暗淡望向胡朔,如果当年齐天兽未曾偷偷跑出去玩,未曾教山中野兽叼去,少主又何来六尾之劫呢?
灵根即在修复,他自断的三尾绝了自己的三尾根骨,齐天兽自有修复根骨的本领,谁会料到就在修复在即的时刻,万年灵兽却教野兽叼去,便了无踪影。
六尾已成,他丢了三尾根骨,天道自是将他做九尾狐,然而九尾狐的大劫雷劫岂是尔等十载修为可抵的。
胡朔见他久久未曾回话,心中不安,却又记挂着他事,只得硬着头皮出声,“族长爷爷,我想问问……”
“三笙的事?”
“是,爷爷知道那时为何有雷劈下?”
“她是天帝不容之身,机缘巧合自本体出窍,才会失了记忆,当初她欲出手伤人,天道自然要施加威严,降下天雷,以示天威。”
“我不懂,爷爷。那,她现在在何处,孙儿想找她。”
“胡朔,自现在开始,你哪都别去了。狐族禁地灵气醇厚,我同你,一齐应劫罢。”
“什么……什么劫?”胡朔懵了。
胡应天目光紧紧抓住了他,他僵硬扯出一道弧度。
“生死劫。”
三笙坐在梧桐树上,灵魂淡淡的,她在手中运气,将灵气归顺于体内,三两拨弦般,体内有仙灵通感,只在一瞬,灵气归位,入定生根。
她的本体还是留在底洞,没有天帝的允许,那道屏障硬生生将她与本体隔开。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破出屏障,出窍隐归于天地,成为一缕游魂。
也不知在天地飘荡了多少春秋数载,她的魂魄却从未像其他游魂一般,被天地噬去。
也曾洋洋自得过,也曾暗自黯然过,她交会的,她相识的,最后都化作身边的浮云,风一吹,她便再也找不到了。
当初,她只当是天地缘会,到头来才知晓,是胡朔给了她三尾,保她魂魄不灭。那个教天地都黯淡的男子,自是她心头的痒刺,拨弄几下,便未尝安生过。
正想着,却听鹿鸣山有群兽在野林咆哮,似急躁不安,就连飞鸟也躁动起来。她将手贴上梧桐的苍老树皮,竟也是一片澎湃。
她抬头望天,不知几时,停下的雨又泼洒起来,天边的一处与其他各处明显不同,颜色深沉,似乎在暗暗凝聚一场狂风暴雨。
三笙掐指一算,她眼尖看见天边出现几道细亮的雷。
霎那间,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生死劫,九尾狐的生死劫……
竟来得这样快……
不待她做何多想,三笙身形一晃,便晃出几里之外。
她细细感知着胡朔的方位,气息追踪而去,最后停在了狐族灵池上方。
胡朔赤着上身泡在灵池中,也不知这几日他受了何苦,竟消瘦了许多,可还是健壮的,只是少了往日的活泼劲儿。
胡应天就站在不远处,他目光落在天边急剧凝缩的天雷上,眼中深讳不明。
只是一瞬,他便看见了她,正要出声,三笙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发声。
胡应天点点头,也不再看她,同三笙一齐把目光望向胡朔。
“啊!”
体内的灵气汹涌波涛,翻出一道巨浪,将他的根筋打得生疼。
胡朔禁不住痛,低声咒骂了几句。已快些受不住了。
胡朔,坚持住。
虚空中的音波传入他的耳内,混杂在乱撞的灵气所产生的杂音,竟教他稳准捕捉。
三笙……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灵池边三笙与胡应天并肩站立。瞧见他望向她,三笙还同他笑了笑。
糟了……他这番落魄模样竟教她看了去,更何况,他还没穿好衣服。
纯情的狐狸在剧痛中还不忘羞涩,却无奈于灵波,只得在心中暗自纠结。
喜她来,她来了,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雷云更大了,几乎遮住了视野所及的半空。
也不知它咆哮了多久,终于,第一道雷自虚空破开,狠狠砸在胡朔的身上,正中池心。
胡朔险些没有受住,踉跄了两下,终是稳住了。
“轰隆——”天威发狂,凝聚出更加猛烈的雷罚。
刺目的紫雷劈下,在天地间接成一道长索,源源不断,似要将池心的男人烧成灰烬。
胡朔弓着腰,剧烈的痛已经吞噬了他的意识,只是凭着本能,还坚持屹立。
他不能倒下,三笙还在那呢,别……别教她笑话了。
你看着吧,三笙,等我挨过雷劫,我就……娶你。
等我回来,我用一辈子,向你认错。
电光火石之间,淳厚的男音呢喃,像是在对情人告白,更像是在……告别。
“噗——”
第六道雷下,胡朔喷出一口血,嘴中是腥铁的味道,他终是支撑不住,双膝跪在地上,背上一片模糊已经看不见好肉了。
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他无法抑制地吐血,生机源源不断地流失,他伸手,只余流光。
已是极限了,三笙看他受苦,心像是被刀子剜去,苦涩难耐。
六道雷劫,他生生十载修为,大抵是极限了,再叫一道劈下,恐怕便魂飞魄散了。
胡应天皱起眉头,死死盯着池心的胡朔,拳头握紧,指甲刺破了皮肉竟也不自知。
三笙闭了闭眼,如同当年胡朔一般,将眼中的色泽脱去。
腾飞而起,极大的威压压在她的身上,她恍若不知,口中念念有词,只一意孤行,朝着胡朔飞去。
泱泱众生,鹿呦既往,今逝而去,以吾之身,护吾心切。
“夫人,不可!”
胡应天失色,朝着三笙嘶吼。
疯了!全都疯了!
她竟想动用灵祭!
灵祭一出,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白色的丝丝魂力从她的身上剥离,她缓缓落下,踏入那一圈烧焦的池心中央。
胡朔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奄奄一息。
她眷恋伸出手,抚住他的侧颊,失色的唇瓣在她低头的一瞬贴上胡朔薄凉的唇。
苦涩腥铁的血顺着相贴的唇从嘴角延绵,染红了谁的白。
三笙笑着,她看见胡朔的耳朵涨红了起来,这是他身上唯一一道暖色,那片红顺着耳垂往上爬,一如当初初次见面,她无意中调戏了他,那时他也是这样,纯情地不行,红了大片的脸。
她笑得畅快,眼泪顺着眼角淌出,像是抑制不住,滚烫翻涌,烫伤了她的心,他的心。
“别……别哭。”
胡朔已经使不上劲儿了,唇瓣蠕动,磨蹭她的温凉,只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好。”
她听到了,含糊回答,可该死的泪如同胡朔身上的血,怎么也止不住。
“停不住——我停不住……胡朔,我停不下了……”
“胡朔,你看看我,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我好怕,这一眼,便是生离死别……
我好怕,这一眼,你我永不再见……
我好怕,这一眼,我的爱,就变成了云,变成了风,变成这天地间你再也听不见的呼唤……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唤唤我,我便是飞蛾扑火,也无悔了……
“三笙……三笙……”
“红迎……三笙……”
胡朔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让她哭,她一哭,他心都死了……
“胡朔,不管是红迎,还是三笙,我都爱你。”
火红的荧光从她的体内窜出,自相接的唇,进入他被天雷所伤的身体。
三笙的灵祭已将她几近吞噬,如今又失了三尾,变得更加黯淡了。
胡朔只觉一股清流在体内流转,好似酣畅的美酒,所到之处,浸润了他的伤。
天雷不再徘徊,狠狠在空中绽出一道绚丽的光,然后势如破竹地降下。
最后的三道雷劫一应齐发,将灵池劈出三丈深痕。
不知过了多久,连胡应天都几乎快要死心的时候,一道强烈的紫光从深渊中绽出,带着开天辟地的气势,盛放出泽色。
百鸟雀鸣,万物欢唱,生死雷劫已过,天地间,再现九尾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