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谷负雪》究竟不爱喝中药

3、第3章

　　喷薄的记忆渐渐止住，只剩汩汩细流，封印堵住了失控的记忆。谷之岚不甘心，她还没有揭开那人脸上的黑缎，没有想起她的名字，绝不能停下！
　　她拿着木剑比划了一下，在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下手时才想起，这是木剑，剑刃尚未开锋，只怕没什么用。耀眼白光闪过，就像无量灯出现那次，圆钝的剑锋忽然有了锋利的剑芒，在她手臂上留下伤痕。谷之岚来不及讶异，疼痛唤醒了记忆的泉流，模糊的画面开始清晰。
　　大师兄说她叫做……叫做什么……
　　于睿。
　　对，是于睿。
　　谷之岚迷惘地摩挲木剑，为什么于睿的木剑会在她这儿？

　　裴元嘱托她这几日照顾下纯阳这个瞎眼的道姑。说她前些日子钻研吕祖传下的偏门功夫，伤到五感，怪可怜的。
　　吕祖是初唐时人，已经过了百岁，传说早已羽化登仙。门下六位亲传，静虚谢云流、玉虚李忘生、灵虚上官博玉、清虚于睿、紫虚祁进、金虚卓凤鸣。吕祖博文广知，杂学颇多，星象医卜无一不通，一身本事没人可以学完。遂分别传了六位弟子一门技艺。谢云流获传武功剑术，剑气双修，中宗年间公认年轻一辈江湖第一人。后来叛出纯阳，祁进便取代他传承吕祖武艺。但祁进天资不如谢云流，悟性阅历也差了不少，修成太虚剑意后再难修习紫霞功了。李忘生修全识全知之道，三千道藏深纳与胸；上官博玉精研符箓丹药；卓凤鸣重剑压邪性，一力降十会。
　　吕祖传承于睿的，是一门玄之又玄的功夫，唤作道术。《大洞经》曰：“洞源与洞明，万道由通生。”《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术大成，可排空驭气，势奔如电，万物生灵，尽操股掌之间。
　　可惜吕祖传给于睿的只有半本《纯阳别册》，道术晦艰深，缺了半本无从揣摩。以于睿的头脑，研读近十年方有所小成，众采百家之长，自创方术，从此可窥阴阳交征，生死循环。
　　然而代价就是她五感俱伤，或瞽或聋。
　　谷之岚为她惋惜，妥帖照顾于睿的生活起居。
　　但于睿的某个侧影像极了祁进，不束冠时，长发披肩，腰悬佩剑，别样的张狂和凌厉。
　　谷之岚想不清楚，对于睿的感情是始于怜惜，还是始于和祁进的那一点相似。
　　于睿是个妙人，看起来庄严宝相凛然不可近，实则性格诙谐又放旷，表面上端着江湖高人的面子，私底下可爱得紧。
　　谷之岚在晴昼海采药，于睿在晴昼海赏花，虽然谷之岚委实想不明白于睿蒙着眼要赏哪门子的花。等她采完草药抬头时，忽然不见了于睿，旷野悠达，几番找寻，发现她竟蹲在地上抱膝“看”蚂蚁。手指微触草叶，然后探进风里，五指张开，说这样就能倾听万物生灵的清音。
　　她与天策的曹将军是一对损友。曹将军九死一生从潼关回来，听闻旧日好友伤了眼，直奔华山嘘寒问暖，实则幸灾乐祸。她倒好，失聪时请曹将军鉴赏音律，把一首《喜相逢》吹得凄婉哀绝，变着法儿地折磨旁人的耳朵；味觉障碍时拉着曹将军侃饮食之道，逼着曹将军咽下一盘盘看起来精美诱人，实则酸苦辛辣咸无所不包的“珍馐美味”。一次次把曹将军“关切”的话语堵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得意非凡。
　　谷之岚喜欢听于睿说话，温醇嗓音动听，听她扯一天烂白话不觉腻味；喜欢看于睿做事，解开黑缎，蕴含大道真意的眼仿佛能摄走魂魄；喜欢看于睿耍剑，一剑东来渡寒江，凌锐锋光万丈芒。她告诉自己，对于睿的关注只是出于医者对病患的关心，忽略了于睿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加速的心跳，和悲喜随于睿病情好坏的波动。

　　意识到自己对于睿的感觉，还是在那天晚上。十七年前，谷家在八月廿四被灭门，因此谷之岚每月廿四的惧黑症会发作得格外厉害，冷汗淋漓，泪流满面，恐惧抽走了所有力气，父母亲族被杀害的画面反复出现，祁进黑衣长剑，神情淡漠，化身恶鬼，一个个砍下亲人的头颅，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一身。
　　她爱祁进，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他，和他一同谱写良缘佳话；她恨祁进，十七年前的血色夜晚，注定了他们此生不能携手，曲云的忘情蛊是最好的结局，他忘了她，她放下执念就当一切从未发生，他们都不用在爱恨的漩涡里挣扎。
　　可为何会这么冷，心会这般痛？
　　祁进，祁进……
　　冰凉的身子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于睿用体温慰烫她所有痛苦和哀伤。仿佛天光大亮，柔和的无量灯挂在床帏，清辉如朗月，驱离病痛和折磨。
　　暗黑褪去了。
　　谷之岚紧紧环住于睿的腰，溺水之人攀住浮木，小小斗室，因为于睿的存在如同避风港湾，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没有仇恨。
　　她的眼睛无法焦聚，今日失去的，还是视觉。线条柔和的下颌贴住谷之岚的额发，毫不避忌身体上更深的触碰，紧扣谷之岚手指，声音缓缓轻柔，叹道：“裴元师兄说，你一向不哭的，说那是小孩儿的行径。”
　　“可是阿岚，哭泣并不是错，哭泣甩开了情绪的包袱，擦干眼泪，心里就不难受了。这些日子你话都不多说半句的，表露情绪就更少了，心中块垒堵多了，不难受么？”
　　谷之岚心道：从前有一个人，我想把所有的笑容给他看，他却报我以仇恨；我想吹最悠扬的笛声给他听，他却报我以丧乐。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于睿的手指搭上她的额，描摹谷之岚精致的五官：“不想了，过去的就都过去吧。”她笑得和煦，“阿岚，我双目已渺，瞧不见的。你可以哭给我听，不会丢脸的。”
　　“你可以把你的怨怒悲忧尽情哭给我听。”
　　仲夏的夜晚，蝉鸣声声，于睿抱着她喁喁细语，柔软的唇有时会擦过谷之岚的脸，带起无限涟漪。润物细无声，于睿的柔情悄然渗透进了她封闭多年的心。夏衫轻薄，她贴着于睿纤细的腰线，蹭着她纤巧的锁骨，偷偷嗅她发间独有的馨香。
　　祁进，我们终于能放过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