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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岁月神偷(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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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盼不记得自己如何到家的。
谢青最近痴迷一部火爆的苦情励志剧,刚演到女主角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的桥段。佳盼将零食搁在茶几上,靠着谢青胳膊看电视。
谢青半天没听见佳盼说话,转头便瞧见她眼睛通红,马上要哭了的模样。谢青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了这是?”
佳盼吸吸鼻子,眼泪最终没掉下来,她眨着眼说:“女主太可怜了。”
“这孩子。”谢青嘟囔一声,抓上一把瓜子继续追剧去了。
佳盼回了自己房间,坐到学习桌前,原本装糖果的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银色的打火机,她就这么呆呆地瞧了好长时间。
她想,如果那天早上,她没有迟到,那什么都不会发生。此时此刻,她一定正满心欢喜地收拾零食,为明天运动会不要下雨而祈祷,兴奋地无法入眠。
佳盼起身拉开窗帘,窗外万家灯火,其中有他一盏。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晨起艳阳高照,阳光清澄而明朗,操场边的杨树满眼葱茏。各班同学早早来了,看台位置不够,需要搬些桌椅。于颜和几个女生高举长长的气球串,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到操场,男生在最前排摆好四张桌子,左右两侧的桌子腿绑上竹竿,用来支撑气球,做成拱门。
拱门上方贴了“高二一班”的剪纸,佳盼反复粘贴了许多次,以免被风吹掉。
大鼓摆到桌子前面,宋一格铺好桌布,手痒敲了两下,“咚咚”的沉闷声响倒像是战斗来临前的信号。佳盼仔细系好最后一串拉花,直起腰放眼望去,蔚蓝的天空下,是五颜六色的气球的海洋。
八点半,运动会拉开序幕,校长老生常谈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于颜的手按在零食上蠢蠢欲动,被佳盼捅了一下。
校长慷慨激昂地讲了二十分钟,操场上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各班方队进场检阅,高二三个实验班先行,一班打头阵。六乘六的队伍除了第一排是男生,其他全是娘子军。文艺委员平举班牌,至主席台前,她将班牌侧过,体委字正腔圆地喊:“正步走!”
齐步变为正步,女生高喊口号,特有的高音调格外响亮。
十七班紧随其后,男女生的数量和一班恰好颠倒,喊口号的嗓门明显大了不少:“十七十七,所向披靡,今年高二,去年高一!”
口号一出,无人能与之争锋,操场上满满的喝彩声。
十九班是倒数第三个,方队的人数比其他班都少。大抵艺术家的灵魂多少带了几分放荡不羁,他们走得松松垮垮。举牌子的叶婉如遗世独立,她一身纯白色连衣裙,长发披散着,很有几分初恋情人的样子,那种温柔又婀娜的风姿,佳盼感觉自己穷尽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了。
阅兵仪式结束后,第一声枪响宣告比赛正式开始。上午基本是预赛,却仍不减啦啦队的热情,鼓声震天,呐喊声此消彼长。而运动会对于佳盼的意义,更多在于吃吃喝喝,几个女生聚在一起,碰见自己班同学上场,才抻着脖子喊几句。
“《致400米运动员》二年一班郑佳盼来稿。我初见你,于蓝天白云之下,有槐花千朵,清风万里……”
“嚯,郑佳盼同志这致辞写得跟情书似的。”宋一格评价。
佳盼捏了薯片塞进她嘴里。
十点钟的阳光和煦。佳盼看到了1500米长跑的队伍中的小Q,于颜明显也发现了,她若无其事地抽出书包口袋里的小盒子,问佳盼和宋一格:“打扑克吗?”
学校是禁止打扑克的,学生会四处溜达检查。不过高二老油条早有准备,于颜专门买了你扑克,图案非主流,不凑近看不出来。
三个人席地而坐,软软的青草搔着佳盼的脚踝。佳盼的牌技烂得惊人,最后于颜和宋一格谁也不愿意和她做队友,她自己当地主,其余两个又没有半点挑战性,因此扑克牌很快被冷落了。
“1977号,聂朝。”
整个上午,佳盼反复在广播里听到聂朝的名字,数不清聂朝究竟参加了多少个项目。
这人莫不是铁打的。佳盼想。
中午,佳盼不回家,她买过饭,赶紧回操场帮大家看东西。烈日当空,云朵嫌晒,不知躲哪去了。佳盼晕乎乎的,干脆缩进桌子底下,坐到草地上,稍稍清凉片刻。
她趴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似乎前面有人经过,隔着桌布,佳盼听见他们说话。
一个男生说:“咱们班应该能第一。”
另一个男生语气轻松:“我能拿第一咱们班就能第一。”
“嗤。”先说话的男生嗤笑一声,“聂朝牛逼。”
温度好像越来越高,热得快要将佳盼融化。
。
午后,比赛进入白热化,赛况空前激烈。而一班除了女子800米项目,全部在上午夭折,因此同学们也不见紧张,该吃吃该喝喝,或者四处拉人合影。于颜瞥见佳盼掏出了自己的拍立得,立刻跳到她面前:“给我照一张!给我照一张!”
佳盼寻么了一个好角度,给她拍了张特写,照片缓慢从相机里出来,佳盼轻轻甩了甩,于颜等不及,抢过来欣赏,“哇!我真好看!”
佳盼不太满意:“有点欠曝。”
“欠什么?”于颜纳闷,听说过欠揍的,没听说欠抱的。
她张开手臂,想拥抱佳盼,佳盼伸出手指抵住她的脑门:“曝光度的曝。”
“自作多情。”宋一格举起脖子上挂着的数码相机,“咱们三个合影啊?”
于颜笑嘻嘻地晃脑袋:“不行啊宋一格同学,按照我们的曝光度,你就乌了,按照你的曝光度,我们就突了。”
“你看我不打死你!”
听出来于颜嘲讽自己皮肤黑,宋一格撂下相机去揍她。
“哈哈哈……”
佳盼在原地笑,目光追随着打闹的两个人。她一转身,才注意到聂朝也站在看台上,只隔着几步的距离。
聂朝仰头喝了口水,像有所感应似的,他拎着矿泉水瓶,往佳盼的方向看来。
佳盼心脏一紧,下意识按下快门键。
“咔嚓。”
佳盼慌乱低下头,假装摆弄相机,手心直冒汗。就当她几乎要燃烧时,忽听喇叭中播报:“参加高二年级男子1500米决赛的运动员请到检录处检录,1977号聂朝,1903号宋时安,1110号……”
佳盼再抬头,聂朝已经跳下了看台,背后的号码布上印着鲜红的“1977”。
佳盼望着那数字出神。
“嗞——”
她发呆的功夫,拍立得的照片缓缓洗了出来。照片里,聂朝侧过头,正对着镜头,滚烫的阳光和他的淡淡的眼光混合一处,那样灿烂,那样耀眼。
眼见宋一格和于颜回来了,她用纸巾将照片仔仔细细包好,放进校服口袋里。
宋一格和于颜闹累了,坐到第一排接替敲鼓的同学。男子1500米决赛即将开始,运动员们各就各位,聂朝在第三道,活动着手腕脚腕
1500米采用站立式起跑,哨声吹响,聂朝弓着腰,浑身的放荡不羁刹那间消退,他紧盯跑道,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砰——”指令枪响。
十名运动员瞬时出发,聂朝不疾不徐地并进内道,他的速度远不及跑400米的水平,即便如此,他也轻而易举和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只有宋时安堪堪能跟着他。
聂朝气定神闲地跑完一圈,与宋时安经过一班,宋一格抻长脖子为宋时安加油,宋时安对妹妹挥挥手,加快步伐追上了聂朝。聂朝侧脸看他,笑了一下,突然提速,再次甩掉宋时安。
宋时安拨弄刘海,复又紧紧追了上去。
他们肆意地奔跑,主席台的广播里,播音员顿挫有致地朗读诗歌。
是王蒙写在《青春万岁》中的序诗。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望着眼前的弯道,聂朝调整呼吸,开始加速。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第三圈,聂朝经过第一个弯道,与宋时安扯开将近十米的距离,他面色微红,呼吸平稳,看上去并不吃力,他每跑一步,小腿绷紧,肌肉线条优美。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奇。”
午后的风里携着热浪,蒸腾了运动员的汗水,雷雷的战鼓声一下一下,附和着心跳的节奏。聂朝从佳盼面前跑过,微皱的眉头显出一丝丝的认真。佳盼想起那个清晨,他在校门口,手插着兜,站都站不直,标准的差生模样。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跑道上,聂朝赶超了最后一名,扣了一圈,背后鲜红的“1977”像个特殊的标点,定位他的位置。他仰头,闭眼往前冲,这条跑道他跑过无数次,受过无数次的伤,所有的坑坑洼洼烂熟于心,但每一次踏上仍然热血沸腾。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被聂朝甩在身后的人不曾有丝毫的气馁,他们本是坐在教室里读书的书呆子,如此高强度的运动对他们而言,能够完成都是一种考验,可每个人红着脸,咬着牙,滴着汗,奋力争夺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经过的自己的班级,队伍会响起欢呼,同学们为他们喝彩,尖叫到声嘶力竭。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操场上的助威声越来越响亮,不为聂朝,而是为了最后一名。那位运动员按着小腹,许是岔气了。他始终未停下脚步,所有的班级都在为他击鼓,鼓声、呐喊声和着朗诵声冲击着佳盼的耳膜,而耀眼阳光下起伏的气球波浪,像极了变幻莫测又绚丽缤纷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