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爱你》尘与飞鱼

12、一个男人的忏悔

　　第二天一大早，白杨提着早餐到医院里来，他身姿挺拔，气宇卓绝，昂然地穿过走廊，即使手里拎着豆浆油条那么具有人间烟火的食品，仍让人怀疑此人是从天而降的神祗，引得路过的病患家属、护士等微微侧目

　　远远站着一位理着平头的男生，双手抱胸靠在墙上，半弓着身，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玩。

　　走得近了，他不免有些诧异，这家伙是转性了吗，平时一头杂草似的黄毛恢复了黑色，耳朵上乱七八糟的耳环也消失不见，白T牛仔裤，倒也穿得中规中矩，难得的是，平时桀骜不驯的眼神收敛得干干净净，他抬起头望向天花板的一双悠悠的眼神，仿佛只是失意的邻家小男孩，一夜之间的改变，倒是让白杨暗惊不已。

　　欧阳注意到来人的注视，立刻警觉地收敛起刚才的落寞情绪，在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一刻，白杨立马推翻了两秒之前对他的改观，这家伙，骨子里还是很欠揍

　　欧阳的脑袋往病房里一偏：“我劝你，最好不要自讨没趣！”

　　白杨不屑地一嗤“谢谢提醒，毕竟我不是你！”不客气推开他，大步往里一迈。

　　此时冬青正坐在床上喂白粥给呆瓜吃。

　　她举起一勺，呆瓜便乖乖张嘴含住汤匙，眼神柔顺地看着她，藏也藏不住的缱绻缠绵

　　当他看到勺子里的莴笋时，剑眉微微一皱，脑袋不自觉地微微往后倾，冬青将勺子再往前递，命令似的道“不准挑食，农民伯伯风里来雨里去的种植食物，很辛苦，不要浪费他们的成果，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呆瓜将手一推，将勺子送到冬青嘴里，她很自然地张口接住，开心地将脆脆的莴笋咬得噶嘣响，然后再舀了大大的一口莴笋，仍然送到呆瓜面前，此时他早已将头一歪，望着窗外，避开她咄咄逼人的威胁

　　冬青马上换上一副表情，讪笑道“乖啦，我昨晚上百度过的，吃这个可以解酒精过敏，你就听话快吃，吃完了我就去办出院，我们今天就回家好不好”

　　白杨心里一咕咚，他们竟然亲密到可以共用一把汤匙，而且她说的不是回学校，回宿舍，竟然是说回家，不知为何，铺天盖地的难过，像石头一样压在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呆瓜终于转过脸来，冬青马上不识时机将汤勺塞进他嘴里。

　　他皱着眉嚼着嘴里的食物，白晰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看来他是真的很怕吃这个，冬青看着心疼，将碗里的莴笋统统挑出来

　　“不吃了不吃了，谁知道百度上说的准不准，说不定是哪个缺德鬼骗人的呢”

　　呆瓜伸手将她的头发乱揉一通，展颜而笑，仿佛在说“你这丫头倒是终于开窍了呀”

　　冬青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他下“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准弄我的头发啦，讨厌！”

　　她嘴里说着讨厌，眼神却异样的温柔，就像个恋爱中的小女人。

　　他知道她对他的好，不管她叫他做什么，即使心里很抗拒，他都会去做；她只要看到他不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马上就会改变自己的原则去迁就他

　　白杨转头看着虽然在踢石子，其实眼神一直在暗暗观察病房里的欧阳投去一撇，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能识趣地退到一边，因为他们两人之间严丝合缝的关系，根本就没有他人插入的机会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如果实验失败了，他可以重新再来，一遍一遍地做，直到成功为止；如果考试不理想，他可以恶补知识，将成绩赶上；即使思诺走了，只要一个越洋电话，他都有信心可以重新将她追回来，只需他一句挽留。

　　欧阳说的没错，一直以来，总觉得万事都在他的掌控中，就算是冬青，只要他勾勾手指，她就会像小时候一样屁颠屁颠地追上来，可是凡事总有个意外，比如呆瓜，这个一言不发而已倔强的小学弟，却成了他和冬青之间的那个意外，意外带走了那个屁颠屁颠的小女孩。

　　他轻咳了一声，床上的两人同时抬起头，这才发现了屋里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

　　“咳，咳”他扬起手中的袋子“顺便带了一份早餐，看来是不需要了，我这就拿出去扔掉”

　　冬青站起来接过袋子“哎呀，谁说不需要，我正好还没吃，肚子正饿得慌呢，谢谢白杨哥哥”

　　她抬起头，甜甜叫了一声，白杨忍不住想抬头揉她的头顶，但又想到她刚才对另一个男生的抗议，识趣地把抬到半空的手绕到后脑勺挠自己的头发，但下一刻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傻，简直像个小毛头，又无赖又尴尬地看向冬青。

　　却发现冬青根本就无视他的尴尬，正在用眼神狠狠逼退正向她投来一脸疑惑眼神的呆瓜。

　　欧阳终于走进来“你什么时候胃口变得那么好了，不是刚吃完了一碗咸粥，还破天荒地吃了两个海蛎饼，一个包子，才一会儿时间，马上又‘饿得慌’，冬青，你知不知道这种不忍伤害别人的滥好人，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的”

　　白杨的心猛的一沉，沉到了寒冷刺骨的深潭，他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的存在，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屑的笑话。

　　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看着呆瓜，艰涩地问道“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呆瓜坦然地抬头看着他，露出心无芥蒂的微笑点点头，就在昨天他还是自己的情敌，可是他的眼神却看不到任何一丝不适或是嫉妒

　　白杨突然很讨厌他的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他步步为营最终落了个落荒而逃的下场，可是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的哑巴，只要一个眼神，就将他所有的步局打乱，也许，他之所以不争，是因为他早就明白自己在冬青心里的位置，之所以没有作为，只不过是想看自己的笑话。

　　有护士进来换输液瓶，年轻的小护士看到白杨的时候，眼神里立刻桃花一闪，好像一个行人，突然被眼前的一处美好风景惊艳了目光，白杨感觉到目光的注视，用人畜无害的微笑回应她，小护士眼皮一跳，慌乱地逃开目光，她这意乱情迷的一瞥，自是让他受用不已。

　　但旋即，她替呆瓜换完输液瓶，借着替他矫正针管的机会，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手背，脸上却又像做了坏事似的红得滴血，嘴上却温柔地问着“红斑退了不少，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呆瓜缩回了手，淡然地一笑，点点头。下一刻，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冬青，欧阳抓起护士的小爪子放在自己手上，调笑道“美女护士呀，我这里也不舒服，你要不要看一下呢”

　　护士像被识破似的，又羞又窘地将手抽回，但毕竟年轻，气盛，咬牙切齿道“行啊，我稍后给你打一针就消停了”

　　欧阳大笑“才一针怎么能够”他将自己的T恤往上一撩“我也酒精过敏呀，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有多少红斑，需要打多少针才够呢，只要是你打的，我都不怕疼的”

　　护士气得将脚一跺，好半天才骂道“你你你，臭流氓，不要脸”

　　欧阳将嘴一撅，不屑地哼出一口气“说得好像你很圣女似的，刚刚都干什么了，还不是借着关心病情吃人家豆腐”

　　小护士实在无语，捂脸而去。

　　冬青和呆瓜憋了老半天，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白杨看着他们三人相视而笑，好像刚刚做了坏事的小毛孩，明明自己才大他们三岁，可感觉却像是一个长辈，竟然无法融入他们

　　他道了别，黯然地离开。

　　住院部楼下，一个男人落寞地坐在长椅上，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也不管面前走过的人是谁，就一把抓住他的手

　　“兄弟，能陪我说说话吗”

　　白杨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这中年男人的一身烟味呛得他难受，但那一刻，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停了下来，坐在他身边，也许，也许，他们两人同病相邻，有着相同的失落，忽的就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男人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他抬头望了望楼上的某一扇窗户。

　　“昨天我老婆生了一个大胖娃娃，6.5斤，这么大，眼睛大大的，跟她好像，很漂亮，后来，我就在这里坐了一夜，顶着露水抽了一夜的烟，就刚刚，清洁工来收拾地上的烟蒂时，骂了我一句，她骂我神经病”

　　“就她那一句‘神经病’才终于把我骂醒了”他将脸埋在两只宽大的手掌里，有液体从被烟头熏得发黄的指间缓缓渗出

　　“我终于明白，有些失去，终究是再也无法挽回了”

　　“当另一个男人抱着孩子，推着她进产房时，一堆人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她的眼角缓缓淌出两行热泪，那个男人将孩子递给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用唇一点一点吸干她眼角的泪，他的眼里满是疼惜、温情、爱意，他们两人的眼神在一群亲戚朋友间暗中交流，我从她贤雅的眼神里看到了满足、安定和温婉的幸福，她曾是林中的倦鸟，而他则是她最终的归属，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她会铁了心地离开，那个男人确实值得她托付”

　　“哦，对了，忘了跟你解释一下，那孩子不是我的，我老婆也成了‘前’，成了前妻，呵呵，是我，把她逼走的，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她从小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因为听了我的鬼话，不顾父母反对，千里迢迢跟了我到处奔波，我是个包工头，哪个城市有活就往哪里去，有时一年要搬好几次家，谁不知道搬家是最辛苦的，但她都无怨无悔，后来生活好点了，买了房子，可以安定下来了，就迫不及待把我爸妈从老家接过来，本想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在一起，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隐患。老爸年轻时做了很多错事，让老妈寒了心，所以老妈便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我身上，甚至有很强的占有欲，她就是看不得我们夫妻感情好，三不五时，在我旁边吹耳旁风，说我老婆的坏话，老婆曾经委屈地一遍遍向我解释，但我向来护短，对老妈的话深信不疑啊，所以我只觉得她所有的闹情绪，假装要离家出走，跟家里人诉苦都当作是她的心机，一个戏精上身的心机婊，后来心高气傲的她，终于不再辩解，只让我自己去判别，她把信任交给我，可我他妈的真混呀，动不动就对她各种羞辱，孩子不听话，是她的错；家务做不好，也是她的错；工作晚回家，也是她的错，和在我一起那些年，她自食其力，还要拿钱被贴家用，可我竟然骂她是废物，这些她都忍了”

　　“后来我老妹一家搬来这个城市投靠我家，虽然家里挤了点，好几个孩子吵了点，但其乐融融，不也挺好的。当我们一家几口人聚在一起吃饭，有说有笑的时候，好几次总看见她默默地站在一边，好像我们是画中人，而她是画外人，从她绝望的眼神里，我竟然看不到，那是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孤独和隐忍，当时我心里曾有一闪而逝的恻隐之心，但转而一想，哼，在这家里，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是戏精一个”

　　“她离开后，老妈再也不提她了，这个家里依然其乐融融，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一样，她所有的东西都被扔出去了，一件不留，我突然感觉到晃惚，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也变得空空的，可是当儿子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他妈妈送的小熊一遍遍小声叫着妈妈时，我心里那空空的地方，好像被灌满了铅，然后我牵着儿子的手，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吃饭谈笑时，忽的就觉得我们就是圈外人，而他们是圈内人，我们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本来就该那么小的空间，因为塞进了太多不属于我们的东西，而终于撑破了，支离破碎。她说得真对呀，她说我这辈子对谁都好，偏偏对她们娘俩太坏，可是明明她们俩才是我最应该小心呵护，最亲最爱的人呀，我他妈的真是混蛋一个”

　　“后来，我从她的微博中了解了另一个有血有肉的她，她这些年来的苦闷隐忍痛苦，委屈和成全；后来，她终于遇见了另一个她口中的好好先生，就像她说的，后来，她以前所受的苦都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她是林中的倦鸟，在风雨飘摇中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属，她的人生终于圆满了；可是我的巢却倾了，我成了风雨中那只没有归宿的倦鸟，原来命运就是一个轮回，总有一天得轮到你”

　　白杨冷哼一声“你还真的不是一般的渣，你所有的痛苦和悔恨，只是因为不甘，当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自私地以为，她本来就应该活成你需要的那个样子，哪怕你根本不在乎她的内心想法；可是后来，当她离开你的时候，你以为她没有了你的庇佑，一定会过得很惨，然后眼泪横肆的来求你收留她，你大概万万没想到，她后来会遇到了另一个更好的男人，让她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而她脸上的满足和幸福，却像一把刀时不时地讽刺你之前给于她的眼泪和痛苦，以其说你舍不得她，更不如说是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

　　男人终于号啕大哭“所以永远不要在可以挽回的时候，没有作为，否则当你真的失去时，就再也回不过去了”

　　白杨仰头看天，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