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师在上》红尘青木

21、弄清弦2

　　弄清弦2

　　辰时未过，日上三竿，茶馆小伙计跑了三家成衣铺子，才找到一套样式低调大方，还一点不带杂色的衣服，连忙包好了给客官送去。

　　站在门外敲了半晌没人应，那小伙计也是够随便，耳朵贴门上听着没有声音，便轻手轻脚推开门自己摸了进去，仍旧保持“非礼勿视”，拧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屋内圆桌边，将衣物放在桌子上。
　　小伙计放妥了东西松一口气，原路慢慢挪回，谁知刚走出半步，忽然一阵气流吹来，带起他耳边一绺碎发，随即一柄寒气凛冽的长剑携风挥至颈边。

　　“何人？”

　　小伙计有些腿软，舌头抖着直想打结，一句话散得零零碎碎：“送……送衣……衣服，公子……要的……我……我买回来了。”
　　小伙计一边说话，一边慢慢侧过身想躲开剑锋，却在看到举剑的人时惊得不敢动弹，他半张着嘴，动了动眼珠望向床铺。

　　两个人！床上还有两个人！

　　他清楚地记得清晨时屋里是两个公子，都是素色的衣裳，而且，茶馆近一个月来，还没有见过一身妖异红衣的年轻公子！

　　那人身材尤其高大，比小伙计高出快两个头，身长足有八尺，剑眉星目，细看双瞳之中还隐隐有一层赤色，此时面色略深，神情冷峻。

　　茶馆最近正在大张旗鼓的捉妖，这事方圆几十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伙计年纪尚小，刚来茶馆没多久，他还没见过邪祟作孽是什么情景，而此时，茶馆楼内凭空多出一个举止如此凶悍可疑的人，便立刻想到，大约就是那泉眼中的邪物。

　　江湖崇道尚武，十几二十岁的少年，心里不免都曾有过侠义英雄梦，舍生忘死惩奸除恶。
　　小伙计此时是怕，却也从心里立时生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攒足力气深吸一口气，暗暗稳住自己发颤的双腿，双拳攥紧将脖颈一抬，直直瞪着那人：“你是谁？！眼下茶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各方聚集来的侠士，你跑不了的！！”

　　小伙计放开了嗓门高声把话喊出来，喊罢还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床铺，若是能引来楼下尚未出门的各方侠客自然最好，即使不能，这间房中的两位公子也能被惊醒。

　　可谁料，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一层什么东西挡住，不大的房间内传来两声弱弱的回音，而屋内睡着的两人竟全无动静。
　　红衣人往床铺看了一眼，回头看着小伙计挑了下眉，表情又冷几分，像是极其不耐：“出去。”

　　眼看喊人不成，早冒了一身冷汗的小伙计已经跌跌撞撞退至门口，抓着门框最后大喊一声：“邪灵出现了！快来人抓邪灵啊！！”
　　逃出门去的小伙计一句话喊完，身子刚出结界便一头栽在地上，叽里咕噜滚下了木楼梯。

　　红衣人随手将剑扔在桌上，一双赤眸瞥了一眼门外走廊，竖瞳飞速变回。

　　黎千寻是被晏茗未挠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被眼前的一张脸惊得睡意全无，黎千寻伸手把人推开，咂了咂嘴：“这回彻底醒了吧，什么时辰了？”

　　晏茗未穿戴整齐的侧卧在床上，就势往后微仰，随即又很快凑上去，轻轻在黎千寻侧脸亲了一下，然后就用自己绝美的一张脸，无辜地看着他对他笑：“下午好。”

　　黎千寻飞快坐起身，眨眨眼皮，扯了两把松松垮垮快要掉到腰上的衣服，又抹一把脸：“好个屁！你还没玩够？酒醒了就别再装疯卖傻。”

　　晏茗未也坐了起来，一边伸手帮黎千寻整理衣服，语气颇为遗憾的道：“醒是醒了，可惜，占你便宜的时候我却混混沌沌全不知情。”

　　黎千寻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谁会让你占便宜，喝醉的是你又不是我，哪次输给你不是因为我让着你？”

　　“是是是。”晏茗未答得极其敷衍，黎千寻摸了摸衣襟，他那清晨从水池里头捞出来的衣服，竟就这么在被窝里被捂干了，他抬头看看晏茗未身上穿的一套新衣，便随口问道：“你的衣服干了没，屏风上晾着的两件。”

　　晏茗未闻言取回摸了两下，摇头：“尚未。”
　　说完将尚潮湿的衣物放下，执起被丢在桌上的青鸾问道：“阿尘，你昨晚用剑了？”
　　黎千寻正在低头套靴子，头也没抬就答：“用了啊。”

　　“裹剑的白布呢？”晏茗未拿着剑问，黎千寻的剑可是玄门名士灵器谱里大名鼎鼎的青鸾，当年黎筝于千人之中持剑挺身而出一马当先斩杀芒山噬灵蛇妖的青鸾。
　　黎筝还在世时，就曾一度与灵剑月将齐名，直至江娆去世，月将自行封剑再无人拔出，修真界便也再没有可与青鸾比肩的灵剑。这也正是为何黎阡看到青鸾秃了瓢如此痛心的原因。

　　黎千寻自从离开碧连天脱去“黎氏少主”那个身份，就再没有将青鸾堂而皇之的现于人前，向来是用一块破布将那独特的古铜剑身缠得严严实实。

　　“嗯？”黎千寻起身过去接过青鸾，皱眉道，“我回来之后把剑缠上了，谁动了青鸾？你一直没碰？”
　　晏茗未摇头，随即他四下打量了一遍这个他们睡了一宿加半个白天的屋子，道：“阿尘，这间客栈有些不寻常的味道。”

　　黎千寻握着青鸾剑柄，探出灵流将灵剑检查一遍，眉心微蹙：“昨天有这味儿吗？”
　　晏茗未沉吟须臾，未答又问：“青鸾情况如何？”
　　黎千寻摇头：“没什么明显波动。”

　　晏茗未才道：“昨日我们进店时，只觉得有股浓重的山野煞气，怕是近一个月来住在此地的山侠野修所携之气。”
　　“嗯，我们来时便认定了这里没有真的邪祟，只是有人装神弄鬼，可能确实有些先入为主，所以忽略了被那些侠士掩盖的邪气。”

　　晏茗未道：“这股味道邪气并不重，所以才能被楼里的人遮去，阿尘，茶馆里可有流窜的细微业障？”
　　黎千寻瞬间会意，立刻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摸出关着大黑的携灵锁：“这是你结成的携灵锁，不会这么不结实吧？”

　　晏茗未接过携灵锁端详片刻，黎千寻抱臂撇撇嘴：“你当年可是在结界部分压了我二十分，要真是携灵锁出了问题，你就丢人丢到家了。”

　　晏茗未抿了抿唇，右手指尖冒出丝丝缕缕的灵流绕上携灵锁，黎千寻也随即扬手在屋内铺开一层结界，一道白光闪过，携灵锁中那团缠着浓重黑气的灵体迅速涨大，转眼间，白袍青年便站在了屏风旁，表情木然双眸无神，依旧没有恢复神智。
　　大黑并没有逃出携灵锁。

　　黎千寻盯着人家的脸叹一口气，他拽了拽大黑身上的衣服，又回头拎了拎晏茗未身上穿的那件小伙计从成衣铺子买回来的“最好的”衣服，啧声道：“要是他这身衣服能扒下来，我就扒了给你了，这民间再好的东西，也是比不得你们这些大门大户的仙修世家啊。”

　　正常情况下，晏茗未自然不能像黎千寻那样触摸无实灵体，他眼角一弯，笑道：“我不挑的，好养活。”
　　“养不起养不起。”说着黎千寻斜了他一眼：“再说凭什么让我一个穷光蛋养你？今早你还说过要养我的。”
　　晏茗未笑的更开心了：“好。”

　　黎千寻啐口唾沫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干咳两声清清喉咙，指着大黑//道：“这哥们似乎没什么动静。”
　　晏茗未表示赞同：“嗯。”

　　黎千寻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大黑，问晏茗未：“对了，几日前灰锁送的那封信是谁给你的？”
　　晏茗未眨眨眼：“我只见到了你手抄的弦术琴谱。”

　　“……”的确，黎千寻翻翻眼皮，腆着脸道：“总不可能随便是个人都能抓住灰锁给你送信吧？”
　　“若是抓到，为何不能？”
　　也是，灰锁只是一只傻鸟，会找主人的傻鸟而已。

　　晏茗未又问道：“能找到幕后的御灵士吗？”
　　黎千寻扬了扬眉：“不能，你说，如今四方十八门里懂得御灵术的能有几个？”

　　“虽说御灵术的修习在各派各门都是明令禁止，但据我所知，各家家主和长老们对这一系法术倒不是全无钻研。”晏茗未垂眸，“毕竟人性贪婪，即使自己不能修炼，也要知道应对之法才是。”
　　黎千寻嗤笑：“笑话。”

　　当日在清平城外，晏茗未到时正巧看到黎千寻冲破邪灵的谕子，他自然知道这个灵体并不是什么低阶散修就能驾驭得了的。再者，长老们参悟的破解应对之法更不可能纸上谈兵。
　　数百年来，因修习御灵术被反噬陨落的名门名家从来不在少数，若说只有如今的仙门名士个个刚直不阿，三审禁术而不动心，又岂止是黎千寻一个觉得荒唐？

　　晏茗未抿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黎千寻拎着青鸾剑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才找到被扔在屏风后的布条，他捡起来将剑缠好，盘腿坐上圆桌，歪着头托腮瞅着一尊石像似的大黑：“这哥们到底是谁家的？怎么破了御灵就再没一点动静？重夏说他原本被关押在碧连天十束阁，若非十恶不赦，为何要将一个死灵禁锢在此世？即使罪大恶极，散了灵被收回门里不是更省力省心一劳永逸？还是他身上还有黎翎他们也没查清楚的什么秘密，所以才一定要留着他？”

　　晏茗未道：“阿尘以为四方十八门如何？”
　　黎千寻毫不掩饰他骨子里对一些所谓名门的嫌弃，撇撇嘴：“不如何。”

　　晏茗未又道：“四方世家在弟子修为和家族势力上立于玄门之巅，强者可颠倒乾坤，亦可颠倒黑白。如今虽是强者为天，可也无人能断言哪家才是正道。”
　　黎千寻挑眉看着他：“喂，你可是四方世家名声赫赫的名家名士正人君子，受各方爱戴百姓尊崇的仙首，跟我一介散修说这种话，就不怕西陵绰罚你？”

　　晏茗未淡淡一笑，定定望着黎千寻：“阿尘你知道的，我唯一在乎的是什么。”

　　黎千寻胡乱摆摆手，他实在是怕这位情圣种子一发不可收拾，赶紧接回前言：“你是想说大黑并非邪灵呗，这些我自然知道。不过晏宫主，”说着冲晏茗未挑挑眉梢，“好歹我也是黎氏宗家的人，你当着我面儿这么说，不大好吧？”
　　晏茗未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偏袒任何一家，与你是何姓无关。”
　　黎千寻低头捻捻手指，哼唧两声：“那你可真看得起我。”

　　“咣咣咣”结界外忽然响起一阵不带半点客气的砸门声，屋内两人对视一眼，晏茗未伸手将大黑收进携灵锁，黎千寻从圆桌上跳下，消去携灵结界要去开门，还未走到门口，两扇镂花木门板便被蛮力撞开，足有剑柄粗的门闩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门外乌压压站着一群竖眉毛圆眼睛的黑脸侠士，一个个扛着刀执着剑，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黎千寻稍稍退了一步，避开差点砸到脚的门闩，抱臂倚着柱子将众人扫了一眼，挑眉道：“哟，这浩浩荡荡是唱的哪一出啊？”

　　门外众汉子皆愣了一瞬，原本听说昨日新来的两个白面公子的房间进了邪祟众人还挺惋惜，但毕竟这是悬赏以来第一次能亲眼见到案发现场的机会，于是听到消息的便都风风火火冲了上来。

　　哪知砸开门却见到两位依旧全须全尾精神抖擞，稍稍失落之余，却也疑虑横生。

　　有两个打头的看了屋内两人几眼，大摇大摆闯进房间，大声嚷着：“邪灵在哪？”

　　黎千寻斜瞄一眼晏茗未，向两人问道：“什么邪灵？”
　　青鸾有人动过，门原本没上门闩。此时一群人跑进这里口口声声找邪灵，若不是茶馆里的人装神弄鬼，就是真的有人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晏茗未也道：“出了何事？”

　　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背上背了把琴的修士从人后挤出来，一板一眼道：“今晨寅时前后，松风居一位同道起夜时见到散人庙里冲出一道白光，绕着温泉转了一圈随后落进了温泉泉眼。上午辰时，茶馆小伙计无故从楼上滚落，方才醒来仍惊魂未定，据他说，他在给两位送衣物时，曾亲眼见到那个穷凶极恶的邪灵就立在床边。”

　　黎千寻看了看晏茗未，回过头望着众人耸耸肩道：“可我们并未见到邪灵啊？”
　　晏茗未道：“那位看到邪灵的小兄弟现在何处？”

　　此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邪灵都会附体，说不定还在他们中间。”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门外众人登时都握紧了手中兵刃，闯进屋里的两个汉子也拔出剑来后退一步，蹙眉怒目与黎千寻相对而立。

　　黎千寻挑挑眉，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鸾，随即举起，松手，青鸾落地。
　　他两手空空在众位面前晃了晃，双手抱胸倚着柱子笑了起来：“你们那么害怕做什么？我若是那邪灵，就决计不会选这副身体来附身。”

　　屋内两位大汉道：“为何？”

　　“哈哈哈哈，这还不简单，因为太显眼了嘛！本公子这般英俊潇洒的身姿，就是跑到人堆里头也能一眼被揪出来的吧。”
　　黎千寻话音未落，门外一片嘘声，这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晏茗未也盯着那个不要脸的嚣张侧影浅浅笑了笑，道：“的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