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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休与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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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情将三叉戟抽出,脑袋凑到洞前。
洞口只比她的头大一圈,洞内黑黢黢不知深浅,直往外冒寒气。
她犹豫一瞬,左上臂探入洞中,上下左右一阵摸索。
洞内空间并不大,四四方方,一手便能摸到底。
摸索间,手忽然触碰到个长条样的物什,表面甚是光滑。
她将那东西抽出一看,却原来是一幅卷轴。
她将卷轴展开,便看到其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囫囵扫一眼,这些字尽是两个一组,诸如繁昴、繁至、繁崇、繁仲、繁情、繁昇、繁若等等。
从右至左一列列排得整整齐齐,倒像是一卷名录。
其上的姓名又皆以一个“繁”字开头,莫非这卷名录是某个繁姓族类的族谱?
七部众界七个部族,龙神族姓谢,天神族姓李,修罗族姓白,乐神族姓萧,地龙族姓束,寻香族姓衷。
姓繁的是什么?
从不曾听说过。
这些名字,有的颜色深些,有的浅些,色浅的居多,色深的很少,零星夹在浅色名字中间。
卷轴实在太长,忆情拉了半天却还不曾见底,便又将它往回卷,正要卷拢收好,目光一顿。
这些名字忽然纷纷从卷轴脱离,蚊蝇似的黑压压涌向半空,一番目乱神迷的排列组合之后,竟垒成了一篇长文,洋洋洒洒铺陈在她面前。
她仰头,从第一个字开始一字一句读下来:“至情至性乃我族。”
文字简洁,语言通俗易懂,对胸中没什么墨水的人十分友好。
她在心里默默赞许了一下撰文之人,接着念:“至真至美亦我族。”
她一噎,忍不住一声轻笑。
无名之辈,狂妄至极,从未见过如此自恋之人。
这个繁姓氏族,有趣得很。
再往下的却渐渐深奥了,都是些寻常的字句,她都认得,却理解不了。
“写的什么,你知道吗?”她碰碰三叉戟。
三叉戟飞起戟头,写了两个字。
「诀、要」
“是术法诀要!”她脱口而出。
三叉戟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七部众界七个部众各有其本命术法,比如龙神族的本命术法便是水冰雪三术。
眼前这些字记载的,俨然是此繁姓部族的本命术法。
可这繁姓部众是一群什么人?为什么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
三叉戟铃铃一抖,将她的思绪拉回,草草疾书起来。
它写了个「要」字。
忆情不解,问道:“要什么?”
「学」
“学什么?”
「诀」
“术法诀要?谁学?”
「你」
她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三叉戟嚯嚯嚯抖将起来,写出了相识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学、会、能、出、去」
她双目一亮,旋即暗下去。
“这是人家繁氏一族的本命术法,我怎么学?”
本命术法,非本族不能学。没有本族血脉,即便强学也学不成。
三叉戟却摆了摆,写下个「能」字。
“可我是兽类。”
低阶兽类。
连人形都不能化,是极末流的兽类。
这种兽类,资质末流,灵智末流,学什么都不行,除了空有一副健硕的体格,再没别的长处。
三叉戟忽然如惊蛇入草,连连蹿动。
不多时,四个大字呈现在忆情面前。
「你、是、繁、氏」
她惊愕地看着这四个字,正要张嘴,却见它又写了几个字。
「繁、氏、非、兽」
「你、亦、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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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们就交给您啦!”
衷容笑着对胡伯道,右手食指比了个手令,她身后二十只小猢狲便依次有序地走到胡伯身后。
小猢狲们都穿袄戴帽,规规矩矩,人模人样的。
胡伯点点头,“有劳。”又道,“香君的猢狲训得很好,天君用得称心。”
衷容闻言,心下欢喜,“能为天君分忧,不胜荣幸。”
天君李轻怒是个古怪的人。
他身上诸多怪异之处,其中之一便是不用人侍。他离群索居,几乎不与人往来。
他的侍从,除了总管事胡伯,其余都是猢狲。
他曾说,猢狲之好,好在它们虽不如人聪明,却也不会自作聪明。
驯养猢狲原是修罗族的生意,寻香族不过缀在其后捡些残羹剩饭。
早先,驯化的猢狲也只作杂耍娱人之用。因李轻怒的需要,才开始教它们司侍者之职。
多年前,不知因为什么,修罗族开罪了李轻怒,他自此再未从修罗族买过一只猢狲,这块馅饼便掉落在寻香族面前。
猢狲寿命不长,只有短短十数载,刨除生老病死,一只猢狲所能堪用不过十年。是以,寻香族每十年便要派人上休与山,为李轻怒送新的猢狲来。
“我送香君。”交接妥当之后,胡伯做了个请的手势。
衷容却脚下踟蹰,“天君他……今日可在家?”
“天君外出,尚未回。”胡伯答道。
衷容难掩失望。
李轻怒常年独来独往,既不和天人相交,亦不与地人往来,是极难得在休与山外遇见的。
上次见他还是在东皇山呢。
记得那日,他的死对头谢忆情在东皇山大闹一场,被白观虐杀在修罗殿前。
他和他的灵兽白狮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他那时似被大火烧过,浑身焦黑,衣不蔽体,清雅如画的容貌面目全非。平时最注重仪表的一个人,不知何故弄成那样。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不经意之间,百年一晃而过。
自那之后,衷容再未见到过他,她在休与山来去数回,也从未与他见过。
他好像很忙,又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的他,一年到头窝在休与山不出,如今却常年不着家,也不管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孩子。
想到那孩子,她问:“怎不见小天君?”
胡伯脸上露出难得的和蔼微笑,“小天君啊,一大早便下了山,与另几位小天君和小地君约好的,一起抓捕灵兽去了。”
“抓灵兽?”
“是啊,这些孩子年纪虽小,雄心却是大,想抓了灵兽好除阍灭闇呢!”
阍闇是魔,一个突然生出的大魔。
许多年前,它横空出世,强占丑涂之水之后便盘踞在此。
它所及之处,暗无天日,寸草不生,生生将丑涂之水魔染成了不牧之地。
阍闇的魔气一直在扩增,不断蚕食周围的灵气,是七部众界第一大害。
衷容竖起大拇指,“有志气,不愧是天君的孩子!”
胡伯的笑容便又加深了些。
“不知小天君去何处抓捕灵兽了?”
“西皇山。”
衷容大惊失色,“怎么去了西皇山?小天君不会是背着天君偷偷去的吧?”
西皇山与西皇泽并称穷山恶水,出没的都是些凶残异兽,凶险异常。便是成年地人,也不会贸然进去。
胡伯笑着摇头,“小天君不需要背着天君做任何事。”
“可是,小天君尚且年幼,周围又都是一群孩子,西皇山如此凶险,万一遇到危险,”衷容担忧道,“天君就不怕……”
胡伯不以为然地一笑,“小天君总要长大,不是吗?我们天君是个稳妥人。”
衷容不好再说什么,便和胡伯告辞,“那么,我回去了。”
胡伯唤来一只大猢狲,二指从袖中捏出一张符纸,交待那猢狲:“送香君下山。”
休与山与外界隔绝,进出都要通过传送符。
衷容告别胡伯,跟在猢狲后面前行。
眼看就要走到桥的尽头,她忽然伸手拍了拍猢狲的肩膀,在猢狲扭头的刹那,将手中早就备好的符纸拍入它的脑门。
那猢狲便呆住了。
猢狲是一种颇为感性的物种,它们在驯养过程中会对驯养人产生依恋之情,而不愿与驯养人分离,如不加以处理,被卖出之后,随着它们对驯养人思念的与日俱增,它们会逐渐萎靡不振,甚至精神错乱。
因此,所有的猢狲在售出之后,交送买主之前,都需要种入符纸,以封印其与驯养人的这段记忆。
这种符纸名为不留符。
衷容拍进这猢狲脑袋中的却是另一种作用完全相反的符——无障符,专门用来解除不留符所施加的封印。
猢狲目光呆滞了一会儿,渐渐恢复灵动,对衷容发出极为亲昵的叫声。
它认出了它的驯养人。
衷容对猢狲道:“带我去李轻怒的书房。”
李轻怒是个乖戾之人,他的乖戾闻名天下。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东西也闻名天下,那便是他的字。
他下笔有魂,七情六欲行云流水般泼洒于纸上,极难模仿,千金难求。
衷容仰慕他已久。
她仰慕他神清骨秀,也心仪他笔墨横姿。
今日胡伯因有事先行离去,没有亲自将她送出山,给了她可乘之机。
机会难得,她就去李轻怒的书房看一眼,只一眼就好。她隐去气息,跟着这只猢狲往回走。
休与山是一座巍峨雄奇的山脉,由两大三小五条山岭构成,常年半隐在雾中。
山腰山谷均建有屋舍,一挂三四丈宽的瀑布,自峰顶飞泻而下,汇成一汪寒潭。
潭侧有个隘口,潭水涓涓流出,蜿蜒成潺潺的溪流,溪上架一座小桥。
休与山不欢迎外客,未得主人允许,来人一概只能止步桥头。
谷中木屋十数间,竹屋十数间,简朴却不简单。
还有两株大树,一株白藤,一株紫藤,挂满一串串饱满的花,雪白的、淡紫的,霞锦似的垂荡而下,又在微风中化作轻烟。
传言说,李轻怒阴狠乖张不好惹。
衷容是后来才知道,传言不可信。他其实再温柔不过。
她见过他的,他克制,守礼,温和,无害。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九月初八。初八是闲远书院的学生每月一次洒扫的日子。
她被分配打扫藏名阁。藏名阁不大,但很重要,里面挂着闲远书院历年来所有学子的名牌。和她一道打扫藏名阁的,还有乐神萧音家的那对龙凤胎。
当时,龙凤胎中的弟弟萧京看到谢忆情的名牌,说她根本就不配留名藏名堂,硬要毁了那块名牌。
龙凤胎与谢忆情有仇,萧京的一条腿便折在谢忆情的终天鞭下。
萧京摘下谢忆情的名牌,要将它踩在脚下碾成粉。
衷容见状便去阻拦,抢夺名牌的过程中,不小心伤到了萧京的残腿。
乐神是天人,天人诞下后代极为不易,所以萧音乃至整个乐神族都异常宝贝这对龙凤胎。
萧音闻讯大怒,从青要山杀到闲远书院兴师问罪。
衷容虽也是家中的宝贝,寻香族的地位却远不及乐神族。
再加上萧音是天后萧翎的嫡亲妹妹,书院是万万不会为了她开罪天后的。
于是,即使衷容受到的惩罚远远超出了她的过错,即使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整个书院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李轻怒出面制止,衷容那日或许便死在当场。
他往日并不爱管闲事,但那日偏偏就为她出手,教训了龙凤胎不说,还将萧音与闲远书院的院长斥责了一顿。
不仅如此,他还为她疗伤。
他用一管墨玉色的笔,那支笔可写字描山水,可画符,亦可疗伤。
他表情柔和,柔软的笔尖在她伤处温柔游走,既治愈了她的身体,也抚慰了她的心。
她的手触上书房的门。
他用那支笔在这屋子内写字。
里面会是什么样子?
整洁,雅致,温柔,一如他本人?
她轻轻推开门。
兴奋,紧张得全身发抖,好像将要打开的是他心上的那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