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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赤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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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迷迷糊糊听到琉璃在和侍女阿依对话。
“公主昨夜曾去何处,亥时未归,阿依找遍了使邸都不见公主身影。害得阿依急得半死。”
“我哪儿都未去,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想必是你眼花了吧。”琉璃笑着说,声音却是冷的。
阿依急了:“我哪里是眼花,明明公主——”
“阿依,我说我未曾离开房间半步,你不信。王嘱你好好看护我,不容闪失,难道你要我亲自去向王禀告你昨夜偷偷溜出使邸,我半夜唤人添茶都找不着人?你说王是信你还是信我?”她的声音愈发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
“公主,阿依并未……”阿依吓得声音都发抖了。朱雀王的严厉谁人不知,敢在朱雀王面前出错,想是一身细皮嫩肉不想要了。
琉璃似是叹了口气:“阿依,你若好好的,我自然不会在王面前多说什么。你我一路相伴多日,也算相处得不错。若是另换了个新的丫头来,一时三刻我也未必能够习惯。”
“是,是。”阿依乖巧地应声不叠。
“好了,时辰不早了,替我梳洗吧。”
今日是进宫觐见天子的日子,阿依按照时勇的吩咐将琉璃精心穿戴打扮。
时勇看时:美人身着裸肩桃花长裙,外披大袖粉色纱罗衫;不落俗套地挽了个双环望仙髻,配以金丝和翠鸟的羽毛制成的髻饰花;点点艳丽落梅妆,额上贴花钿。庄重不失艳丽,大方不失妩媚。他不禁也点头称赞。
一众君臣随蔽日官员入宫。
我也有幸藏在琉璃的广袖内,一同去这传说中的宫殿内逛上一逛。
纵然我在天宫中呆了这些年,踏入蔽日皇宫的那一刻还是被眼前一座座宫殿的富丽堂皇和整个皇宫的大气磅礴所深深震撼,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雪球,这琼楼玉宇的天宫恐怕也不过如此华丽吧。”琉璃对着袖内低语。
我眨眨眼,哎,这蔽日神宫的龙椅上坐着的那个皇帝可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啊。
这座蔽日神宫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足可容千人有余。共三层,上圆下方,中心一根巨大敦实通心柱,柱上盘踞九龙腾身捧火珠。据说,当年天子赤帝登基,下令建造此殿,日役万人,采木江岭,数年之间,所费以万亿计。
正殿之上,那把高高在上金漆的龙椅,四根支撑靠手的圆柱上蟠着金光灿灿的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宝座。
赤帝头顶衮冕金饰,黄袍加身,袍上印日月纹饰,一片金光灿灿下,反而不辨面目。文武大臣分列左右两侧。琉璃随朱雀王躬身俯首齐齐拜倒,三跪九叩。
天子缓缓开口问道:“朱雀王路途可还顺利?”
“天子庇佑,一路顺畅。”时勇恭敬地回答。
天子又道:“朱雀王舟车劳顿,昨夜使邸可曾歇息安乐?”
“劳天子费心,昨夜甚是安乐。”
天子道:“太后忧国忧民,此番六十大寿,本无意铺张,但太后乃朕的母亲,一生辛苦操劳,区区一个寿诞又怎能寒酸,定当要举国同庆!”
两旁文臣武官齐齐赞道:“吾王仁心孝道,天地可鉴!”
众人赞和声毕,天子又道:“太后曾嘱朱雀王将侄女一同带来,跪在朱雀王身后的可就是?”
时勇略略回头看一眼琉璃。文武重臣的目光此刻一道落在这个小女子身上。或惊艳,或不屑,或同情,或鄙夷。
琉璃垂首,声音清脆,朗声答道:“小女琉璃拜见天子。”
“很好。”天子颔首:“太后宅心仁厚,一心惦记着你。融安,”他转首示意站立一旁的宫人,道:“带她去凤翔宫太后处,太后正等着。”
融安答“诺。”琉璃再次向赤帝跪拜后,便随融安走出大殿。
出了大殿,琉璃将我从广袖内放出来,白日骤暖,没了适才大殿内黑压压,沉寂寂的肃穆气氛,我舒畅地连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如走迷宫般穿过一座座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花园苗圃,一路或视野开朗,或曲径通幽,令人心旷神怡。满目碧绿,春意盎然,浑然不见冬的萧瑟,叫人啧啧称奇。
一路蹦蹦跳跳,却留心跟紧了那融安,生怕迷了路找不着方向。蔽日皇宫内到处张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洋洋。正如天子所言,太后的寿诞当然要办得隆重,举国同庆。
今日众诸侯觐见天子后,明日大摆寿诞连贺三日,三日的节目却一日比一日精彩。
第一日安排射礼。第二日是围猎。最后一日是最为重头戏的角力比赛。
天子赤帝极爱观看角力,据传多年前曾常常便装微服化名去民间的角力馆观看比赛。但身为天子日日往宫外跑有多麻烦,不如宫里造一座。因此他便下令于蔽日城皇宫内建造了一座角力场。与民间仅可容纳几十人的角力馆不同,这座角力场东西足有300余尺,南北也有200余尺,露天开阔。
角力场的高处建有看台,由上百根柱子支撑的巨大的雨蓬,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却能让观赏的天子和嫔妃畅快地欣赏比赛。
常听人说,天子蓄养了上百名角力士。这些角力士在场上皆戴面具,露出坚实的肌肉,使出浑身的本事,豁命将对方压倒,以博天子一笑。
赢了比赛的,丰厚赏赐无限荣光;输了比赛的,伤了病了再无人过问,死了也就拖出宫门,埋了扔了,草芥不如。
正神游着,只听融安道:“贵女,凤翔宫到了。”
从凤翔宫内飘来一阵阵院清新淡雅的栀子花香。这是琉璃的母后最喜欢的香味。以前她的寝宫外种了好些,每年到了栀子花开的季节,她便会亲自将花朵采摘,一朵朵洁白的小小的花瓣,或装于香囊内随身携带,或碾成汁液涂抹于腋下脖颈。每到春秋栀子开花季,她身上总是阵阵清冷淡香,飘逸而出。自她故去后,这些栀子花再无人有心打理,渐渐地枯萎死去了。
“贵女请入宫吧。”
抬一抬头,琉璃已把我揽入袖中,跨过一道道门槛走入宫内。
宫内有人正在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忽而湍急忽而平缓。近看时,抚琴的是一名黄衣少女,四五个宫女正围在她身边,似颇有身份,而年纪却与琉璃相仿,斜斜地梳了个随云髻。浑圆的脸盘,一双乌木般的大眼睛,配上高挺圆润的鼻子和一双丰盈饱满的嘴唇。五官虽然都偏大但却另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姿容。
琉璃正不知如何称呼,少女已停下手指站了起来,咧开嘴笑道:“琉璃姐姐来啦,我和皇祖母等你半天啦。”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拉住她的手,牵着她转到内阁。琉璃才看到皇太后正半卧在梨花木的榻上喝茶,四周也站了几个宫女贵妇,她连忙垂头下跪,道:“朱雀国时琉璃给太后千岁磕头来了。”
“快起来,不必拘礼。”皇太后不紧不慢道,一边斜斜地倚坐了起来。不容她再吩咐,身边那一群贵妇早就七七八八几双手同时将她搀扶了起来。太后指了指身侧,宫女们会意,即刻拿了几个软垫放在塌边,琉璃察言观色,乖巧地在太后身边坐下。
太后将身边贵妇一一介绍:“这是皇太妃”,“这是太子星的正妃和次妃”,“这是公子云的妃子”,又道:“皇后今日在庙堂礼佛,日后你可见到她。”最后拉着黄衣少女笑着道:“这是霞儿。”
琉璃站起一一行礼,到最后的公主霞时,公主咯咯笑道:“你比我大些,我叫你姐姐,该我给你行礼才是。”说着便要盈盈拜倒。
太后皱一皱眉头,道:“胡闹!”
公主霞在榻边一坐,对着皇祖母撅嘴道:“总说我胡闹,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随便一坐便将琉璃的位置给占了,琉璃只在一旁角落垂首站立。
太后抚着小孙女的手掌,慈爱地笑着说“是,是,是。哦,不是,不是,不是,我们霞儿最懂事理了。”
我在蔽日城就听闻过这位公主霞。赤帝后宫一众妃子皇子公主生了不少,偏偏这一个生下来时一道红光照满宫殿,宫里的星相师莫不道是吉兆,天大的喜事。赤帝喜不自胜。皇宫里从皇太后起上上下下自然对她宠爱至极,待她如珠如宝。
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将这大名鼎鼎的公主霞再看得真切些,不想两只长耳朵从琉璃的衣袖里露出了尖尖。
“呀!小兔子!”公主霞一眼就将我楸住。
“什么脏兮兮的东西!”太子星的妃子道。
“这只兔子怎么腿上没毛!恶心!”公子云的妃子捻着眉头道。
我这辈子还没这么被人嫌弃过,这花枝招展的女人,说我恶心,她才恶心!我从袖子里跳出来,就要向她脸上抓去,看她今后还敢嫌弃别人。
“雪球!”琉璃突然厉声对我喝道,一双手将我牢牢箍住。她从来没对我这么严厉过,我刚想从她手掌中挣脱,却见她“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诚惶诚恐地向太后和那一干嫔妃谢罪。
那公子云的妃子淑姬正待发作,却见太后一个眼神将她止住,道:“不过是只兔子,何必惊慌。我瞧这兔子挺机灵的样子,是不是?”
“蹦蹦跳跳的,确实机灵。”那淑姬竟面目一转,适才的怒容转眼间笑靥如花。她笑着将我揽进怀里,纤纤十指一下一下撸着我背上的茸毛。我仔细瞧她,却见她眉目如画,标致瓜子脸,一双勾人的凤眼,樱桃小口,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哎,无福消受,她那十根手指不把我掐死我就谢天谢地了。扭一扭身体,赶紧从她的手中跳将下来。
太后瞥一眼琉璃道:“老是跪着做什么,起来,起来。在我这里不必拘礼,你五岁时曾随已故的朱雀王,你的父亲来过蔽日城,我还给你吃过糖呢。你记不记得?当时霞儿这个小丫头还是个小不点,话都说不好,拉着你一块玩,你走时她还哭鼻子了呢。”
“是吗?是吗?我怎么不记得啦!”公主霞听闻她小时候哭鼻子的趣事,愈发兴奋。
“琉璃倒还模模糊糊记得些,我记得当年还在太后脸上亲过一口。”琉璃微笑答道。惹得太后哈哈大笑:“是啊,是啊,你当时又白又胖,说不出的可爱,时间过得快啊,转眼你们都长大了,我就老了。”
“太后怎么会老,我们到了太后这个年纪能有一半的风采就开心得睡不着啦!”接口最快的又淑姬,将其他几名姬妾想要说的话头生生抢去。
“是啊,是啊。”其他姬妾只得随口附和,暗地直翻白眼。
太后笑道:“老了就是老了,我不老,霞儿怎么长大。适才我们还说着明日的射礼,想当年我与先皇大婚时那场射礼,先皇那时还是太子,连发十箭,箭箭中的,多少英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不上了。哎,不提了,不提了。”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先帝尚武,在世时带兵亲征狄戎之勇至今仍被津津乐道。现在的赤帝,武不及先帝便罢了,却是夜夜流连脂粉丛,日日沉迷角力场。幸而有太后时时提点,先帝树立的余威尚在,否则朝纲不知要如何紊乱。可是太后如今也有六十,阳寿总有终了的一天。故太后如今虽锦绣富贵,难免郁郁难欢,时常深夜辗转反侧不能眠。
众人瞧太后脸色,一时皆噤声不敢言。
“琉璃姐姐可曾学弹琴?”公主霞故意另辟话题,饶有兴致地问琉璃。在宫里,不是呆头宫女就是攻心与计的姬妾,她自小便希望有一个姐妹可以说说话讲讲心事。
琉璃笑着答:“小时候曾跟着宫里的乐师学过一阵子,会弹几个曲子,与公主比自是远远不及。”
“你弹来我听听,你有什么不会的地方,我来教你。”公主霞说道。琉璃不便拂她兴致,点头道好。
她事先没有准备,只是草草弹了一首《平沙落雁》,指法难免生疏。公主霞听得认真,其他几位姬妾候着机会陆陆续续告辞回宫,谁有耐心听这朱雀城来的没身份没地位的小姑娘弹曲子。太后一边听着一边又躺回榻上闭目养神。
曲毕,公主霞将琉璃指法的不足之处一一指出,又耐心讲解一番,几处玄妙还坐下亲自演示。
兴起之时,又手把手教了琉璃两首曲子,想那公主霞在宫中难得遇上如此耐心又聪颖的好学生,竟尝得了做先生的乐趣。宫女奉上两碗细腻的核桃酪和一碟香甜的玫瑰酥,闻着飘进来的丝丝栀子花香,不知不觉太阳已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