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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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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
龙宿想,这个道士就任自己就这么小米加步枪,榴弹兼重炮地来回刺激了六个月。
而今日,自己终于算是快熬出了头。
剑子短途办事归来,趁夜间来到龙宿房中。避去行踪,隐了气息,将一白色物事放在桌上又迅速落跑。龙宿忍住强烈要将人当场扣押质问的冲动——作为夜行动物的他根本还没睡着。
在人走了之后才看看桌上的东西。
是一架白玉琴。
龙宿轻抚,愉悦之音从弦上颤抖地吟出来。
此琴白玉为其身,贵气之中却也难掩素白雅意,像极了自己与那道士之特征的结合。弦柔而韧,无砂音,不打板,不抗指,音色与普通木质古琴略有不同,似乎有些回音,乐音如玉盘落珠,更添清越。
于是龙宿坐在琴身面前发呆,一宿没睡。
汝偷偷摸摸?好啊。
吾非要光明正大。
于是龙宿做了一件不知自己是否当后悔之事。
起因:想给剑子买把箫,凑个琴瑟相和。
经过:买了把紫金箫找到豁然之境当面相送,说欲携琴与之合奏一曲。剑子接过箫,嘲讽了下上面的宝石与暗金鎏纹真有劣绅之气,但还是欣然受之。抬起箫先起了前奏,龙宿几不敢相信那是《越人歌》,心情激越一时忘记手中白玉琴,说好的合奏成了独奏。曲罢两人久久对视,却似雾中观花柳,神情涣散,半晌难对焦。一人失神,一人迷离,分明是完全相反的心情,可他们的表情在表面上看去竟出奇得一致。
结果:剑子仙迹于闭关中的师父院外径自长跪一晚后,偷跑下山,杳无音讯。
龙宿得知消息的时候几乎是直接推门出去,直奔道门住持暂请辞下山。
山有木兮木有枝。
而吾本就深知,甚至很可能正是始作俑者。
既然如此,怎能放汝一人既做了叛道者又成了沦落人?
凭借一派豪情,想着容易,真正追到了山下,来到了市镇反倒不知如何下手。
背着琴长达一个多月的奔波简直堪称龙宿此身最为狼狈的时期。
由于疲于应付劫道者,而头一次将锦衣收了起来,就穿着那件穷酸的道袍。
由于不知这寻人之行要持续多久,头一次计划起了自己的经济,住的店皆是平民水准,偶遇个把穷乡僻壤,那床单被褥无不散发着土腥潮气,干脆免了这睡眠的折磨,坐在椅子上吐纳静坐,权作歇歇神。
终于有一日途径北隅皇朝时收到北辰胤飞鸽传书一封,讲当地一家当铺有人竟收购到玉佩一枚,看着与疏楼公子曾经所佩相同便赎了出来放在了信封内,不知公子是否有难处需要帮助。
龙宿一拍大腿,怎么就没想到这道士临行前分文未带!
此刻不知当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寻人办法,还是该伤心自己所赠却被这人典当了去作路费。
来不及多想,龙宿就在附近几家当铺门口泡着,一路没能当场把那只狡猾的鱼钓来,只接连赎回寒衣,金铃铛,金丝被褥——他几乎准备好了在某家当铺看见自己送的紫金箫的心理准备。
却也算凭此摸清了这人的线路,似乎是往——佛门而去。
龙宿心想不妙,别是觉得吾流水无情要剃发为僧皈依佛门吧?
不行不行,汝那脸型不适合留光头顶戒疤,顶着舍利子更加奇怪,必须阻止。
又思来,剑子似乎有个佛门好友,叫什么来着,佛剑分说,是不是情场失意来找朋友聊聊天开解开解?
那臭和尚会和他说些什么?别在意都是错觉,情爱过眼云烟所以还是修道比较靠谱?不行不行。
龙宿一番思考后决定加快脚程,花重金雇佣了快马,换回自己那一身华服坐在佛门门口守株待兔。
结果等了三日,仍无消息,龙宿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摆了儒门的架子进了佛门,问:“佛剑分说,吾友之友也,在何处?”
答:“昨日出庙往西北十酋而去。”
龙宿蹙眉,想起儒门书上背得很熟的记载。
西北十酋,苦寒处。天大寒,冻耳,顷之则痒,搔之,耳坠掌心。
剑子仙迹实在并非感性之人。其一因为事情找上门来填了一半日程,其二因为自己找上事填去了另一半日程。
而心魂和身体,总是要一个劳累,另一个就稍获些安逸的。
奔波劳碌确实使人的心情容易倾向快乐。
比如此次。
跪在师父院外那一晚,直到破晓起身欲走,院门却倏地冲开,尘泥挥洒,门又闭合。
剑子回身,地上留下一行字。
“叛道非吾道。叛道非无道。”
剑子不解,权且记住,以待来日。
下山后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坐在湖边静坐冥想也无甚进展,反倒勾连起来往事,思及一次与龙宿下山同游,途径一湖,龙宿驻足,自己随之而亭。
他说:“似乎湖总离不开两个陪衬。钓鱼者和月色。”
自己答得颇有意韵:“湖,不正是沽月。”
龙宿问:“照汝这么讲,情,心中发青?不错,外素白内青黑,可见汝乃有情人啊。”
不假思索回复:“歹,一夕也,果然学坏容易学好难,好友一夕不见,嘴上歹毒不少。”
现在真是没心思坐在湖边沽月,无端说文解字了。
对付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心思,剑子的办法和谈无欲差不多——说走咱就走。
也不知茫然费去多少体力,终于换得脑子一丝清明。反复琢磨叛道二字,不知怎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佛剑的面孔。
杀生斩业非佛陀之路。佛剑走在这条路上。佛剑是佛。
剑子方觉醍醐灌顶,欲访佛剑一程,然则未行至佛门不解岩便临时生了变故——事情找上了他。
他打佛门山下的市镇中经过时,见前方不远处一人寒士过桥洞时,拔剑而书。
不禁想到龙宿的那招“良心发现”,出于兴趣,侧头仔细观之。
竹柏皆冻死,唯烧蒿棘火。
朝中锦衣连,乡野衣肉粘。
岁寒竹柏都难再持气节,衣服与皮肉粘连在一起,而朝野中已然歌舞不休。天下间竟有这样的所在?
剑子观之脊背一抖,见夜深,四下无人,便踏水而行,几步踏到了那寒士的舟上。
“请问公子,方才慷慨所刺之诗所形容之处,确有所指?”
寒士见来者白衣似道人,便坦然告知:“确有此地。正是吾乡——西北十酋。”
剑子叹气,这个地方听着甚是耳熟,回忆了下关于那个所在的记载,便跳上岸回身揖手:“多谢告知。”
寒士又道:“有去无回。”
道士默不作声,径自往西北而去。
佛剑背着佛牒赶到西北十酋的时候,听了描述本来心中多少有些沉重。
到了约定地点,还没看见剑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变裔天邪剧烈摇晃的身躯。
“啊,该死的剑子,你竟然把我骗到这种地方!还说什么这里的气候奇特,值得一见,根本连沼泽都没有,还遍地是荆棘!”
“哎呀,区区这种程度环境又怎奈何的了你这尾可爱又强大的龙?”
“哼,这句有理。不过回去以后,看我不将你这个死道士——啊!停停停!快将小金剑拔出去一点,我的头,啊!”
佛剑觉得自己是来观光游览的,那变裔天邪似乎在道门下和他这个剑子好友杠上一般,只要看剑子一下山就尾随,伺机而动。佛剑曾私下劝剑子斩之,此子毕竟无恶不作,现在虽然有所好转,但却时时打算对你不利,一旦你遭逢不测,他只会落井下石。
剑子却觉得这变裔天邪杠上自己以后倒也算安分守己,自己活一天还能束缚一人一天,这个感觉不错。
佛剑那时才觉得剑子其实并不是只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随和,实则很有一股自许——而这种根植在骨子里的真正的傲和锋利,一直被他那风趣的外表包裹得很好。
——却能偶尔瞥见端倪。
比如屡屡放过变裔天邪任其跟随。比如手中的剑处处留情。比如古尘从未拔出。
而那傲的来源,并非是武力,甚至都不是强大,而是——佛剑想想都觉得奇怪,因为他觉得那来源竟然是儒门那边天天提倡的“仁”“善”。
不知怎么的,佛剑思及此便说了出来:
“好友去儒门修行历练一番,或许也颇有进益。”
剑子闻此脸猛地一黑,一时觉得这话分外像“与其奔波,不如嫁到龙宿家比较不错”,心里纳闷:
“佛剑好友,许久不见为何一上来就是这番话?”
却见佛剑目光如井,当然因为突然想到你“仁善”理念和儒家有些相似,可这说起来很是麻烦,不如长话短说罢:
“我见好友身上有儒家之气。”
剑子的脸瞬间就垮了,这句话折射进自己耳朵,完全像是“你说我不在的日子你是不是和儒门那小子混在一起了你说啊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看着佛剑那张依然沉着的脸,掩面想,自己若是司雷电之神,此刻一定给剑子仙迹此刻坏掉的脑子来个五雷轰顶。
“剑子,你今日似有难言之隐。”
“好了好了。好友你想多了,小小的剑子能有什么秘密。闲话休提,想必好友在来路上已经了解些情况。”
本来是史书记载的最俗套的情结,一方皇朝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民无口粮,国库充裕。可这无关痛痒的几个字看在眼睛里,甚至那萧飒的剑刺血书,都不及看到活生生的百姓向官府门口看马圈的讨要马吃剩下的粮草来得直接。
自己略通辟谷之术,饿一饿尚不要紧,而偏远处些百姓已经濒临最底线的道德边缘。他尤记得初来勘察民情时,刚一出县城行至山中不久,忽闻一股恶臭袭来,以为是饿死未能下葬的尸体,刚准备走过去让他入土为安,结果却见篝火边人食人之景。
他不能忘记其中一个人,那人与那些肤色几乎融入泥土的汉子不同,是个青年,竟尚有些白净,兀自拒食人肉,在河边清洗着方才大家吃剩的野牛肠子,还不及蘸些调料就将其往嘴里送。本来狂吃,突然作罢,竟是方才咬到肠中未洗净的粪便。
剑子自诩已经见识过所谓的人之底色,却在这一刻觉得先前的自以为是,而此刻心头剧颤,眼泪滚在眼睛里又被收回——在这种地方落泪,无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耻。
于是暗处的剑子用了此生最快的身法,兔起鹘落,瞬间将变裔天邪随身带的一些食物迅速掖到河边那青年怀里又回到暗处。
而那青年只疑惑了片刻便眼睛一亮,似乎是想也没想立即跑回那群难民中间:
“你们看!我捉到一只鱼!我捉到一只鱼!放了我弟弟好不好!我们先吃鱼好不好?”
谁知那伙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低声说:
“……你说小邓吗?刚……刚才被老王捉进屋子里现在也不知道——”
谁想这老王这时就从提着一个小小的骨架出来,看见这白净的青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呵斥道:
“你们兄弟俩不跟着我们,连口野牛肉都吃不上,还想活着?都他妈这世道了,你还是别想你弟弟,好好盼着今天能猎到野牛吧!一只鱼够他妈谁塞牙缝的!”
那青年在这声呵斥中似乎平静下来,坐在一边。
剑子不知道倘若是自己遭逢这种境地,是否能比这个青年更能守住基本的道德……倘若真有这么一刻,真的不如自己逃避生地解脱,让别人吃了自己的肉继续受苦——或许,或许活下去的人还能找到生路。
可是……选择死亡毕竟还是懦弱,在这种境地,我能不能替他们找到生路,能不能守住自己和所有人的生命和道德?
剑子正陷在思考里面,不成想那青年看到自己的弟弟被挂在篝火上,立即眼睛就变得猩红,拾起地上一个尖石块就往那群难民中跑。
大家不及反应,那老王不及反应立刻就被那尖锐的石块砸破了头,那青年发疯一样以石为刀对着难民一通刺,虽有些章法,却也不知是身上没力气,终是寡不敌众被大家制住,发疯般大吼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鱼给了你们!你们非要吃人!你们这群魔鬼!魔鬼!阿鼻地狱的魔鬼!”
那群难民才反应过来,有人提议:“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杀了他!”
这时候树林中不知怎么,竟跟着窜出来几个黑衣人——有组织有纪律,看样子竟然是皇宫里来的,仅为伺机取这个青年性命。
剑子心道不好,正欲出手阻止,却见那挥刀的村民和那些黑衣人瞬间化作金身,不动了。
旋即又有几道掌风扫过,将在场所有人痛苦的神情定格成一座座金身。而那青年愣在当场,一女子幽幽从深林里走出。
“……你是谁?”
“月无暇。”
剑子从简地将自己这几日勘察的见闻用最平淡的语言转述给佛剑。
佛剑似也已遇到类似情况,剑子着实不知对于这个斩业非斩人的家伙来到这处地界以来,迄今到底斩了多少桩业了。
“唉,佛剑,随我往县城去吧,我的好友识中玄传信说他已经凭借铁口神断的一张嘴单枪匹马,深入不毛,到酋长那里做了狗头军师,到时可做内应。来,帅龙,带路。”
“不要这么叫我!”
“这个腐朽的组织,也该换换血液了。”一低头突然发现,“剑子你的手怎么回事?”
佛剑疑惑地看着剑子的手上竟然起了冻疮,心想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本不该受了些寒气就如此狼狈。
见剑子不答,想来只有可能是……想必是想和这些难民感同身受?
佛剑心中一动,跟上剑子,偷偷也卸下了真气。
剑子赶紧回身:“天寒,佛剑你不必——”
佛剑低头不语,继续赶路,如果他是龙宿,或许会多一句嘴,“怎么能只让汝一个人扮演救世主”。
剑子摇摇头,难得露出了这几日头一个笑容。
剑子有些想通了为何摧枯拉朽也会这么困难。
正如现在,他本已擒住酋长,暗自扣押,果然赶回去佛剑那有发生了诸子争嗣径向纷争的情况。暗中派了识中玄在其间斡旋,言长子尚堪为表率,较为稳重,不疾不徐,表面静渊而内果决,欲立长,但对于这好战的原始民族似乎无法理喻,却还是难息一战。
剑子无奈,不知是否自己这番插手反而带来了更大的危机?
本抱着极渺茫的愿望,只希望这里改朝换代,换换血液,没想到现在又成了兵戎相见?
但若此刻不果决介入,只能造成更多人无辜丧生。而那些难民是更难见意一丝生机……或许正如龙宿所说,人因为了善因而暴露其性恶,人为求生这最简单的原因而至不得不去损害他人的利益甚至生命的地步,你可以说你见识到了世上本没有什么圣洁——但纵使如此,他也更希望这些人活在相对温和的环境中,仓廪实而知礼节。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佛剑一见面就说自己当去儒门看看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又有谁说过道人不仁?
天地不仁,道人知其不仁,故而仁。
十酋十位继承人,其中唯有老五和小九堪堪与长子一战,暂时二弱结盟斗长子,纵横捭阖倒有那么几分三足鼎立的味道。
约战之日就是前天。
而战至此刻,剑子和佛剑相背而立,眼看着一场谋划竟演变为一场江湖和军队的械斗,剑子望着染了血的拂尘心中还有些想笑。
或许一开始,自己意图用强制扣押的手段介入不够光明磊落,就难以阻止事态往太温柔的方向发展。看着自己兼用点穴和封内的方式制住的一片敌人,再反观旁边那位佛牒用得也挺吃力。
一个斩业者,一个护业者,怎么成为的朋友?
一个修罗,一个邪道,怎么就在站在了一个战场上?
剑子觉得口中一阵腥甜,但心中却有些酣畅淋漓。
他突然想起临上战场前自己看着变裔天邪逃走,顺便趁此机会打劫了这家伙不少钱财,想来回头或许还能有机会把那些当出去的宝贝赎回来。
不想此事,不如趁此机会和佛剑打趣:
“唉,看来这下就剩下我俩并肩作战了。”
可惜佛剑并不觉得是笑话,严肃地点头。剑子问他:
“这次上战场你可要想好,那些士兵并无罪业,这下你可真的是斩人非斩业了。”
“但此战不打,丧生的将不再仅仅只是千百士兵而已。佛剑愿破此例,愿赎此罪。”
哈,愿破此例。
看着越来越多的兵士黑压压地冲下来,而被自己点穴封内的敌兵也早就被己方长子部队的兵士们一刀刺死,临了还不忘割下对方耳朵——若还能有幸求生,这敌军的耳朵便是荣誉的勋章!
剑子仙迹拔剑粉碎自己方才的自欺欺人。
剑风一扫,削掉了对面大旗。
古尘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