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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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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子仙迹犹记得战至疲惫至极时,从即将闭合的下眼睑中跳出来一队人马,他们从山坡上疾奔下来,还未参与战斗就以黑云压城之势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领头的那人带着圆顶的帽子,像个小亭顶,鞭子编起缠绕在脖子上,跟在旁边跨于马上的是一位……珠光宝气,在阳光下光芒耀目的紫衣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珠宝箱驮在了马背上。
“西北十酋听令——”
还不等领头的说话,一个绿发怪人从天而降,自顾自接了话,他的声音大到刺耳,很多兵士冷不防地被他声音震得耳膜胀痛流血:
“三八啦!北辰胤,跑了这么久口干舌燥,还是让小龙龙替你讲吧!”转身,“喂!那边的!你们都听着!西北十酋是什么鬼地方哈哈哈哈哈哈!穷成这样伙食差到蚂蚁都要饿肚子,还自己在这闹成一片!真是因祸得福啦!哦不对,自寻死路啦!你们看看,北隅皇朝这不就来趁火打劫——哦不对,维持正义来了嘛!你们还不快点落跑啦!还有这位…….啧,”
狂龙向龙宿的方向走过去继续说,“龙公子,哎呦喂呀,竟然和我名字一样,都叫小龙龙,名字重复了!你干脆以后叫凤宿好不好?我们凑成一对,啊?小龙龙小凤凤。”
龙宿拒绝:
“不要,身体发肤与名姓皆受之父母,怎可说改就改?另外——”话锋一转,“凤宿听着太娘。还是你叫狂凤比较好,正好倒过来是谐音疯狂,多合适。”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手下合格的仰慕者!小龙龙上次听到你对我的赞美真的很触动很感动很受鼓舞,所以,你就破格是我的兄弟啦!好兄弟,我来帮你来啦!”
龙宿风度翩翩:“多谢。”
“别这么冷漠啦!来来来,下马我们来击个掌,小龙龙最喜欢击掌啦,击了这掌之后,我们就是好兄弟啦,以后要是兄弟遇难,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就提供个药丹那么简单啦!要像小龙龙我这样两肋插刀,掏心挖肺喔!”
龙宿竟真的下马,与其击掌。
这一掌击得虽不算惊天地泣鬼神也算上有那点开天辟地之势了。
长子那边本已有剑子佛剑两名得力助手,此刻再兼之重兵压境,又添这法力无边的怪物和那高深莫测的紫衣人。
五哥和九弟的这方面的兵士还问听到山上将领撤退的指令竟已丢盔弃甲,曳兵而走。
而趁着这场纷乱中,那匹本就可怜地驮着沉重珠宝箱的白马此刻被抽肿了屁股,直奔着剑子而来,剑子连还剑入鞘的力气都被那阳光下的珠光宝气给晃没了,还不等那人骑马赶到就直接摊软在地上,佛剑好友似乎也不太好,单膝跪在地上强自支撑。
“喂,汝这出老人家假摔也太假了点。吾听说慕少艾当年找那只小鸟碰瓷好歹还是真往悬崖下边掉,汝也太不敬业了,想讹诈还不演得逼真些——好歹撑到吾过来好不好?”
言罢直接将人抄起欲带走。
剑子真想提最后一点气力叫他闭嘴住蹄,别再丢人了,转念一想,只能再说一句的话还是:
“救——”可是要说救佛剑,龙宿不知道是哪个怎么办,“救……费列罗。”
其实未等剑子说,混藏在队伍里的素还真和谈无欲早已将佛剑救起。
龙宿看着榻上这个嘴唇苍白,脸上起了皮,手上冻了疮,身上尽是伤的人,有那么一刹那感觉对比起那个和自己争口舌之利,或者是常常不自在,临了吹奏一曲越人歌的小道士,眼前这个剑子是陌生的。
然而这种陌生在那人睁开眼睛之前就消弭了。
早就体会到了剑子之锋利,而此刻,不过是亲眼来验收了结果罢了。
睁眼刚要开口,龙宿抢先道:
“幸得日月才子医术精湛,出手相救,费列罗一颗都没少,完好无损地躺在隔壁。战乱已消,长子即位,开国库以飨万民,有北隅那边给他撑着腰暂时无事。西北十酋答应待民情稍稳,定会报答北隅之恩,献去奇珍异宝。而长子此人虽生活不检点,据说有强抢过一名富人家闺秀的事外还没什么不良记录,尚能当次大任——这汝应该猜到了吧。”
“你和北隅皇朝有交情?”
“大势所趋,北隅不过从中谋利,吾只是摆事实讲道理而已。”
“还有狂龙一声笑,此人虽看似疯癫,但在战场上他说的那些话,先是用声音,然后直接道出北隅欲坐收渔利的目的让西北十酋的人看清,再表达这次他施以援手,你下回就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要求,最后还以击掌为由试你的实力,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废言,你何必摊上他这号人物?”
“狂龙是半途插进来的,吾未曾通知他。”
“那你为何与他击掌为誓?”
“当时北隅虽似重兵压境,实则因为高屋建瓴,身处高地而显得多些,其真正的兵力仅为山坡那一点,山下也并无接应——北隅皇朝不愿为此事耗费太多物力财力,当时若真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战,北隅的未必能阻止,吾没把握。况且此次很明显,狂龙帮了大忙,乱兵可以说大多是被他震跑的。”
“欠了北隅人情小先不提,你和狂龙,纯粹是与虎谋皮!”
龙宿看着剑子那双眉紧蹙得几乎想要绞死自己,突然不想再把这严肃的话题继续下去了,伸手直接杵在那眉心的刻痕里:
“与虎谋皮,那也要看是是谁与虎谋皮。还是汝觉得吾是头任人宰割的小鹿?”
龙宿直觉此刻时机成熟,不等对方反应就大着大胆凑到了剑子耳边,故意拖着沙哑的音色:
“况且,汝不觉得某个小道士也欠了在下一个人情么?”
龙宿亟欲听他回应,却发现这人半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汝不欠汝不欠,莫要装睡。”
结果龙宿再等到这道士开口已经是三日以后。
而这三日,这道士分明是醒的,大病未愈便静坐在外面的冰山雪地里,龙宿知相劝无用,索性跟着一起坐着——中途就有一次,被那醒来的佛剑叫走,一番感谢又一番泰山大人的嘴脸将剑子托付,转身背上佛牒告辞。
剑子伤情有些恶化,又不以真气护体,龙宿也不再拖延,直接把人敲晕,下山乘舟,烟花三月下扬州,寻个暖和疗伤处。
再开口,剑子望着船顶,又扭头看着龙宿道:
“我杀了人。”
“汝有罪。打算怎么赎罪?难道在这雪地里冲着他们的坟场看三天不理吾就是赎罪么?”
“远远不够。”
不管对方是求生还是求死,剥夺别人的生命,抹消了别人改善的机会,而使一个生命停止呼吸,擅自领了阎王判官的活计,都是难以原谅的事——莫说他死于你手便是他的命,天道轮回,你的名字或许也在别人的生死簿上。
而如果自己足够强,能像龙宿那般,除了从内部改善解决以外,还可以想到从外部解决,和平镇压,或许就能避免那些枉死。
道行尚浅。
“吾不想多言,只想告诉汝,一件事,同样的结果,还要看不同的出发点。同样是杀人,有人为了救人,有人为了自救,这就是不同。”
剑子苦笑。鲧以湮治水,难道就想的是洪水爆发,尸横遍野吗?好的出发点来办坏事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要比纯粹的恶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一年之期已过,儒门难道没召你回去吗?”
龙宿知道自己这些话落了空。
既然安慰不得,不如换个策略。
“汝终于自醒来问了第一句有意义的话。汝难道不知吾为何而来?”
“多谢好友深情厚谊——”
“吾为接受汝之告白而来。”
剑子的脸立马烧起来,再与耳边两绺小毛团子作对比,显得愈发红润——可那头还是扬着的:
“哈,看来你是不给我留余地了。”
先前自己小心翼翼,如今看来着实太过忸怩矫情,剑子下定了决心一般盯着对面那张期待脸——还是半天没有动静。
龙宿将情绪全压抑进呼吸里,试探性地揽了那人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将他的脸轻轻地往自己这边压。
剑子已然闭上了眼睛,不消自己按头,竟微微有些凑过来的倾向,龙宿心中大喜,却还是轻轻地蹭了蹭那人干燥带着涩意的唇,缓缓地吻了下去。
而这分明文火慢炖的吻,不消片刻却从温存攀升至滚烫,而收尾却也恰到好处,这个美好的亲热令两个当事人都失神不已。
“龙宿……我曾经想过,自己是否走上了那个姑娘的老路。”
“是什么让汝有的这种错觉?”
“比如你送我玉佩那些东西的时候。”
“汝真好意思说!”龙宿将船舱中一木盒取出,三样被自己典当的物事赫然收纳在内,“也多亏汝舍得,不然吾也没法想到通过跑当铺来寻人的妙法。”
剑子不愿说自己从别人那搜刮了钱财打算再赎回来,一时又笨拙地不知道要怎么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只得安慰低地拍了拍龙宿的头。
谁知那人这一拍之下竟情动:“剑子,抱抱吾好不好?”
剑子真想测量一下眼前这人的脸皮厚度,不过还是先妥协地抱了一下,那边果然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此机会又在耳边吹风:
“我记得,似乎——有一个小道士欠吾的人情还没还?”
“你现在就要讨?”
龙宿颔首。
剑子咬牙,扬着脖子,在那人惊诧的目光下近乎发狠地除去了自己的道袍。
龙宿心说吾想讨的是正式告白啊正式告白,不过发展成现在这样倒是意外收获。那一向严防死守的老道竟愿献身于自己,怎能辜负?
龙宿深吸一口气,预感今日大约是自己人生中的重要时刻,趁着头脑还清醒回忆了一下时节地点人物。
春夜。江上。剑子。
忽听船外细雨发作,又逐渐变大。龙宿听着雨声颇觉惬意,渡了些热气给剑子,这下还没来得及整理起因经过结果,思绪已经散乱无法再正常运作。
其表征即是自己竟在坦诚相见时开口吟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剑子,吾现在觉得这首诗是首情色诗。”
这蠢话换来对方狠狠地咬在肩上。
龙宿在即将完全占有剑子之前突然叹道:
“小道士,汝这次真是要做叛道者了。”
剑子却清醒地摇头:
“我仍一心向道。”
“那吾算什么?”
“求道途中的一个难过的魔障。”
龙宿登时一怔。
虽还没反应过味来,却也能瞬间感受到自己方才还在和观世音面前,这一刻立即被这人一句话拉近了黑白无常的枷锁里。
突然就想起那日蔺无双所说的心动情动。反而推之,若心情都跟着对方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而剧烈地随之而动时,是否就是心与情皆动了呢?
可这心动情动,怎么是这般苦涩不平至极的味道?
绝望地反复确定这人并非是在开玩笑,龙宿只觉得这讽刺犹如当头棒喝。而这报复,也绝非狠狠折磨得这冷情人在自己身下颤抖挣扎就能消弭的。
分明是春宵一夜。
而这本应美好的夜晚,却在剑子迅速穿戴好,一声不吭地抛下船上那沉默危险的龙转身欲走时听到的:
“愿汝得悟大道,而汝与吾,此生不必再相见。”
对,这个夜晚是在这句话中难掩的悲哀中结束的。
剑子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可一柄只会杀人,不能救人,还枉以留人以余地自居的古尘,而在真正得道前,又有何资格与君比肩?
而这得道,正如师父所言,叛众人之道非是无道,乃是终寻得自己之道。
而龙宿之于自己,非但不是魔障,相反却是启蒙。
叛佛杀生,叛道留情。
可吾道未成,这又如何能说与他听?
疏楼龙宿故意未曾起身,克制住自己向外看的欲望,故而也就无从得知方才那口口声声专心悟道的人其实并没有再回到道门,反而是走向了江湖的方向。
龙宿,我祝我傲慢无情,又怎知我对你——
既羡慕又爱慕呵。